第八節 小二福旺(1 / 1)

小二福旺也是我們老鄉。村裏就這樣,哥哥假如取名叫福旺,或者是擺酒央求教書先生給賜的大號,弟弟再沒福分如此破費,順口便叫個二福旺。但村子裏已經有了名叫二福旺的,後邊的這一位就區別稱呼作“小二福旺”。

小二福旺家窮,年僅十五歲就到城裏來拉了排子車。父親顧念老鄉情麵,收留他在自己車上幹活。一輛排子車三個人,一人駕轅,兩人幫套,一台車尋常要拉三四噸重的貨物。旁人敘說、自家調侃,都說拉車的是“沒尾巴的牲口”。為了生計,不得不來幹這號牛馬活兒的,個個都得是下大苦的把式。我爹車上用了一個小孩子,人們都說那是幹吃虧。試了個把月,父親倒是得了一個寶貝,一口一聲呼叫“小二”,甚是親切。

小二在村裏時,種地上山下苦出力已有幾年,有一股蠻力,人也機靈。比如麻袋裝車,不論是鹽包還是糧包,一麻袋二百來斤,三個人是一人一包來扛,誰也不得偷懶。麻袋垛子高,別人隨手能夠扛上肩,小二夠不著,但他助跑幾步跳起半空,照樣扛得上。垛子下到最底層,老腳行們來一個“旱地拔蔥”,隨便就把麻袋扔上肩。小二到底沒那力氣,他就倒過屁股使手來拖拽,同樣將麻袋舞弄到車邊。到空車回程,小二又總是自覺拉了,請其餘兩位免費乘車。

有時實在太苦累了,小二也會哭泣流淚,鼻涕稀溜的。我爹就訓他:

“錢難掙,屎難吃。受不了這份苦,你不興回村裏欺負土坷垃去?”

小二福旺使手背揉了眼窩哭兮兮地嘟囔:

“回村裏,回村裏我能吃上糖嗎?”

我們家鄉曆來是苦焦地麵,可憐小二長到十五歲,竟是從來不曾吃過一塊糖。到城市後頭一次吃到糖,驚訝之極:

“咦?這是甚的東西,這麼甜?”

所以,拉車再苦,因為能掙到錢、吃到糖,小二福旺也咬緊牙關當著“沒尾巴的牲口”。

但小二掙了錢,偏又舍不得花,幾乎盡數給父母兄嫂郵回去。莫說買糖,高粱麵他都不肯吃飽。有時來我家碰上吃飯,請他吃,他一向自尊,總是拍著肚皮說吃過了吃飽了。我爹不動聲色,撈幾碗麵擺在他麵前,說這是剩下的,不吃就倒掉了。小二這才立即捧了麵笑嘻嘻地吃,連吃帶說:“可惜了的,還能叫倒了?”吃下三四碗去,拍了肚皮說:“今天可算是吃飽了!”

——這一回,小二講的才是真話。

小二肚皮無論饑飽,幹活向來不惜力,拉車時犍牛似的賣勁。但我父親對他始終有兩點不滿。

一點,拉著重車上坡,套繩緊繃繃地不敢鬆。小二卻經常鬆了套繩,鬧得隻好停車。他說是看見了一隻扣子,非要撿起那隻扣子不可。事情反複多次,我爹衣兜裏尋常要裝幾粒扣子,拉車上坡之前,預先奉送小二扣子一顆。但車子拉上坡頂,小二還斷不了會返身跑下坡去,說是剛才發現了一個鋼鏰兒。

再一點,小二福旺好偷,專偷糖。父親幹輪子行當多年,合作化後還擔任隊長,十分珍視這個行當的名聲。出力掙錢,依理本分,車上的貨物一針一線不能取。但小二就是忍不住要偷糖。裝糖的麻袋破了,撒出一把來,吃兩嘴也罷了。而麻袋上本沒有破洞,小二也餓狼似的撲上去啃開一隻口子,伸嘴進去狂吞一氣。還要將糖砂子順脖頸灌進背心裏好幾斤。我爹照脖梗子痛擊一掌,小二才會醒過來,慌慌地睜眼來瞧,眉毛睫毛全是糖。挨打多少次,每次發誓下保證。到下一次見了糖,還是那份德性。到後來,不消我爹動手,他嚼著滿嘴糖砂子左右開弓扇自己耳光:

“我叫你不要臉!說話還不如放屁!”

小二福旺如今也已經退休。搬運公司發不出工資,一年的退休金最多能發三五個月。小二福旺老來老啦,指靠撿破爛生活。當然,他撿的早已不是扣子鋼鏰兒,據說收入竟是不低。收入不低,他卻是依然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最早是敬奉父母兄嫂,後來是養家糊口熬盼兒女,現在呢則是給孫子攢錢。

小二福旺熬成一家人,三男二女,有了兩個孫子一個外甥。我爹我媽誇獎他,他還是孩子似的嘻嘻地笑。說起他的兒孫來,有極大不滿,怒氣衝天的:

“狗日的們造孽哩,連糖都不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