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大老虎”(1 / 3)

新中國成立以來,開初幾十年,各項運動不斷。

新中國成立初期,先有個“鎮反”運動。鎮反,是鎮壓反革命。這和人們慣常理解的曆史上的情況有所不同。曆史上,改朝換代,新君登基,似乎都要大赦天下。要與民休息、輕徭薄賦之類。當然,封建王朝不能與革命政權同日而語。這中間沒有可比性。這且存而不論。

“鎮反”之後,接著有個“三反”運動。反貪汙、反浪費什麼的。主要是反貪汙。就是在“三反”運動中,我父親被打成貪汙犯,開除了黨籍。打擊貪汙,當時的名堂特別,叫做“打老虎”,大貪汙犯呢,便叫做“大老虎”。

當時,我四歲多的樣子,隻有些朦朧的記憶。好像還為父親是個“大老虎”而格外驕傲。事實上,一個曾經的地下工作人員,被開除出黨,對家庭家族、妻小子弟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那不僅是父親個人一生的政治汙點,也成了籠罩在整個家庭頭上的一個無法祛除的夢魘。

父親到底貪汙沒有?如果他真的是個貪汙犯,做兒子的該怎樣麵對這樣的嚴酷事實?

我在這樣的夢魘中漸漸長大,也漸漸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發家致富,是古今中外所有人的極普通的夢想。貴為天子,尚且要衣錦還鄉。項羽說,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這個最後失敗了的楚霸王被人譏為沐猴而冠者。勝利者劉邦擁有了天下,果然榮歸故裏,高唱《大風歌》,躊躇滿誌問他老爹說他的財富“孰與仲多”。何況平頭百姓,草木之人。

如前所說,先頭我爹幹腳行,當過大工頭,掙下的現大洋源源不斷捎回家鄉,爺爺名下置買了幾十畝地。臨到土改,爺爺去世,老弟兄們分開田產,一家有十畝地。一家十畝地,在我們老家卻隻能達到下中農的水平。“土地改革”運動之後,土地已不容許買賣,我爹和他的老弟兄們隻從赤貧戶奮鬥成個下中農,憾恨多多。當然也很後怕:要是“土改”晚來幾年,咱家折騰成地主富農,被奪去田產、分光浮財,還要被烙鐵火鏊老虎凳鬥個賊死然後掃地出門,那才叫“孰與仲多”哩!

但父親是那種不甘平庸的人,骨子裏不想隻吃那種一般情況餓不死人的大鍋飯。總想有所作為,總想與眾不同,總想出人頭地,總想強調自我。

做地下工作時,父親與母親在太原建立了家庭,作為交通站。為掩護交通站也為籌措活動經費,經上級批準由我爹出資開過一間雜貨店。他是東家,大號張賢祿,掌櫃的叫李德騏,管賬先生是陳盛謀,三個人名號中各取一字恰是湊了一個不壞的字號“賢德盛”。我母親也就順理成章當上了內掌櫃老板娘,算早早參加地下工作因而日後有資格辦個離休。我爹當東家、開買賣,富發不富發?單是營救同誌,我爹個人出資就花去了大洋三千七百元。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幹的還是腳行,依然是帶領指派苦力工們給發電廠卸煤。但他的身份不再叫工頭,而是叫運輸部主任。每月薪餉小米八百斤,折合紙幣七十多塊。手頭尚且有幾個閑錢,既不許買地當地主,他就在雜貨店的基礎上擴展鋪麵搞了一個裁縫鋪成衣莊。注冊招牌順從潮流叫做“新華國旗店”。簡而言之,他是瞅準空子抓緊機會一門心思要富發。“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判清算的所謂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曾經號召黨員帶頭發展資本主義。正在那一段,我爹的國旗店擁有機器七八台、雇員十來名、資金上萬元,老爺子當年剛滿三十歲儼然就成了一位青年企業家。若是晚生三十年,到80年代欣逢了改革開放,他也許就會受到表彰胸佩紅花甚至登報上電視。然而,他的命運不濟大大走著背字兒,“三反”運動突然開始,本來可以利國利民利己的國旗店被抄沒,他還給打成了新把頭貪汙犯,也就是“大老虎”。

據說,貪汙犯重則槍斃輕則判刑,老爺子多虧做過地下工作,有些功勞苦勞,將功折罪、法外施恩隻被清除出黨了事。這就好比過去的舉人秀才身有功名,可以不給門神土地叩頭、上縣大堂長揖不拜,違紀犯法可以革除衣冠作為處分從此是為“白身”。老百姓更叫這是“白皮”。那樣的時代,各項運動不斷,委屈個把人算什麼,我家老爺子做過地下工作,不曾升官發財卻成了一張“白皮”,又何值一哂。然而,不知是沿用“連坐法”還是“保甲法”,爹的曆史問題卻始終影響著兒子的進步,比如我的入團、參軍、入黨、提幹之類。“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這話很入耳很溫和很安定團結,但這隻是針對受害者講的。管檔案的卻不肯讓過去的就平白過去,一味刁難糾纏不休。所以,我當年雖然不敢公然埋怨父親,要求上進受到牽連則總想把事情問清楚。每當那時,一向開朗豪爽的父親就像接了報喪帖子,麵色灰黑挨了女人鞋底一般,鬼打了似的,仿佛又一次麵對了冤枉的審判。

按理,他開辦國旗店不合潮流,停辦了不就是了?資金財產叫人眼紅,沒收了不就完了?怎麼又弄出貪汙案的呢?

父親盡管不愉快,但又不能不麵對我的詢問、疑問乃至質問。片片段段的,我漸漸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一個情況,他的上級出了事兒。晉冀二分區城工部這條線上的,大多受到了衝擊。進城之後,原先各大根據地山頭派係林立,免不了相互擠壓。做過地下工作的,多數失勢。城工部長孟建夫被開除黨籍,官貶三級。當了化工廠工會主席的張嶽飛也被開除,關了禁閉。王林被逼不過,投水自盡。這是一點客觀態勢。

一個情況,運動來了如山倒,玉石俱焚。“三反”運動上級下達了指標,各單位必須打出多少“大老虎”,限期完成任務。我父親撞在槍口上,在劫難逃。

具體說來,也有點戲劇化的由頭。我爹從日本鬼子占領太原時代就當著大工頭的腳行北工房,主要活路是給發電廠卸煤。卸下煤炭,工人要使筐子扛上煤台,所以那活兒老太原都知道叫“扛黑煤”。新中國成立後,扛黑煤的苦力還算電廠的外傭工,我爹的上司當了發電廠的黨委書記,我爹的身份便不再叫工頭,變成了正式職工並且榮任了電廠的運輸部主任。正是政權新建,務要肅清敵特。但工廠保衛科呼叫苦力工們去詢問情況,卻一律使手銬手槍押解了,工人們就十分不滿。怎麼?比國民黨還凶啊?情況反映上去,上級很重視。派員下來調查,重點來問我爹,以這位久經考驗的老地下黨員的言語作準。我那老爹卻不會編假話,也不懂三緘其口的計策,說了親眼所見的實際情況。結果,保衛科長停職檢查,去住黨校。而“三反”運動隨後開始,那保衛科長恰就住罷了黨校、提高了覺悟,以“三反”運動工作組組長身份重歸發電廠。這樣一來,雖不好說那保衛科長挾私報複,我爹被當做運動的重點則是愛你沒商量。

工作組先把我爹突然監禁是為隔離審查,開始逼供。同時在運輸部垛了五十袋洋麵,讓苦力們放開肚兒白吃,隻要勇於檢舉揭發“大老虎”,不上班照樣開工錢。運動嘛,是得有個運動的樣子。過來人見識多多,誰個不怕。我爹卻是一個強種,沒貪汙硬是不肯承認有貪汙。三伏天給穿了皮襖,旁邊燒起烘爐大火烤那“大老虎”;渴了沒水喝,要喝就是苦力們洗澡塘子裏舀來的浮沫。耗到三九天,你就甭烤火,牽到水塔下邊澆冷水,凍那“大老虎”;凍成冰殼兒再拿棒子敲碎,剝出“人仁兒”來繼續鬥爭。我那強種爹做地下工作時,被鬼子灌過涼水,灌鼓了肚皮使杠子壓,壓得口鼻噴水屎尿滿襠;又坐過國民黨的老虎凳,腳後跟那兒墊過三塊磚。那樣的刑法之下尚且保守秘密堅不吐實,何況這點子折磨,何況還是要你誣認謊狀。

但老話說人心似鐵官法如爐,我那剛硬的父親到底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我問他:“那你後來為什麼就承認了?”父親慘然一笑。

一者,他如實對我承認是有點寒心啦!腦袋掖在褲腰邊跟著共產黨幹了一場,落到這般境地,想不到也想不通。二者,他是對運動確實害怕啦!再頑抗下去說是要交給群眾“亂棍打死”,那樣的話就太可怕了,死了還不是白死。怕死不當共產黨,他卻十分怕死。螻蟻惜命,不稀奇死後平反昭雪開追悼會的高級待遇。他很低級而卑俗,認為好死不如歹活著。況且眼看撈不著好死,會死得十分痛苦而慘烈。

於是,我爹當下嗬嗬一笑,招了。

保衛科長也笑了,說這不對啦!

這也確實應該說是“坦白從寬”。否則,抗拒下去一命嗚呼哪裏笑得出來,又怎能欣賞到科長的笑容。

貪汙款項共計三千九百元整。罪犯供認不諱當堂畫押。

貪汙款,必須立即退賠。三千九百元,可不是個小數目。一個苦力工,不吃不喝,要連幹四十年。一斤小米七分錢,一顆雞蛋二分半,貪汙那麼多小米什麼時候吃得完。如今勒令退贓,哪裏偷那麼多雞蛋去。盡管父親平素為人疏財仗義救苦急難相處了些朋友弟兄,今番伸手求告,到底不是當年解囊相授。實在沒法子了,隻得回老家籌措。原來血濃於水,自家弟兄借也究竟容易些。大伯賣掉了他的驢,四伯攉盡了他缸裏的米。千辛萬苦終於將貪汙款盡數籌集齊備,一塊藍布包袱皮兒整整齊齊包了,呈交工作組當麵清點無誤交割明白。發電廠貪汙大案一舉結案,“大老虎”隻從輕發落開除黨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