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大老虎”(2 / 3)

父親被開除黨籍,自然從此就是白皮。倒是沒開除公職,還可以在發電廠上班。但由於工資低,借錢歸還債務壓力大,一個曾經的大頭兒,也不好混在熟人堆裏扛黑煤,他幹脆扔掉工作自己另外去找能賺大錢的活路。新中國成立初期,人們對保存工齡以利日後退休還缺少認識,父親的情況又是火燒眉毛顧眼下。當時,尚未公私合營,拉排子車搞運輸還是個體經營,比較來錢,自然勞動強度也足夠大。一人駕轅二人拉套三個人能拉四五噸貨,那真是比牛馬還賣命。老爺子腳行出身,本來就是好苦水,於是一條套繩襻上肩,從此拉大車。挪了地方沒改行,還算腳行;幹一回革命遭開除,依然白皮;隻多了一個貪汙犯的名頭,背了一身債。

父親剛滿三十,遭逢了這番挫折,當時我才三四歲。可以說全然不存什麼記憶,隻留有若幹朦朧的印象片斷。便是這些片斷,怕也是大人們陸續講述給我的居多。

我爹被審查扣押期間,人們曆來的習慣說法是給“扣”起來了。我那時在村裏見過扣麻雀,是用銅盆或草篩設置的機關。繩子拴了一根小棍,支住草篩,草篩下麵撒些五穀引誘麻雀來叼食,這兒扯動繩子,草篩扣下。我還見過殺了豬防止狗來偷吃,人們使大鐵鍋扣住豬肉扇子,大鐵鍋上另外壓上大石頭。在我的想象中,父親就是被扣在大鐵鍋底下。我替他感到憋氣與黑暗,似乎還做過那樣身臨其境的噩夢。

父親出了事兒,祖母曾帶我趕來太原。老太太的兒子雖多,但十指連心,哪個兒子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想見見她的六兒,當然不被允許。這期間,我家生活陷入極度困難。據奶奶講,鄰家孩子吃罷梨,扔掉了梨核兒,我竟搶著揀起來,任誰都奪不下。我把梨核兒、梨籽兒包括梨把兒統統嚼食幹淨,母親要呻喝我,見祖母在一邊落了淚,也就罷了。長大後,我還專門嚼食過梨核兒,它是酸的。因而讀清人金聖歎故事,讀到他臨刑前與兒子的聯對:“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便怦然心動。

為給奶奶散心,我媽還帶我們上過公園。那時,太原就一個公園,當初叫人民公園,如今叫兒童公園。早先沿了湖邊關些蟲豸,這兒就又兼作動物園。看到狼們在籠子裏惶惶地往來折返尋找出路,那眼神令人不由頓生惻隱。直到回了村裏,奶奶還盡日念叨:

“見那些蟲豸們關在籠子裏,眼丟丟的,心裏頭實在是不忍哩!”

而我第一次見到老虎,它的雄偉漂亮使我驕傲地大聲當眾宣告說:

“我爹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

聽到我這樣孩子氣的話,熟人們都笑,笑得怪模怪樣。

出於生計困難,大約是有人幫著想的點子,母親雇了洋車抱了我,曾經找過相熟朋友親密老鄉受過父親好處得過父親資助的人們,到人家門上去乞告求助。一個二十歲的母親抱了一個三四歲的孩童沿門乞助,那是一幅絕好的繪畫,一折精彩的戲文。然而,人們都怕運動。倒不完全是人心冷硬,世態炎涼。母子倆可世界兜了一圈兒,隻有一位姓伍的老鄉偷偷塞給我媽五塊錢。

五塊錢算什麼呢?也許,它隻是一個證明。證明支撐著我們生活下去的柱石至少還有一塊磚沒有崩塌。隻要還有一塊磚,那上麵就可能重新建造崛立的聖殿。

——後來,父親獲得自由,與那位伍姓老鄉照了一張合影。父親坐著,那人站在一側,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父親先前和別人也有過合影的吧,家裏卻不曾存有一幀。在那之後,父親再沒有和外人照過合影。到我長大懂些事了,很想認識一下那位老鄉,那人卻早早故去了。竟是緣慳一麵。

父親既然重獲自由,貪汙案了結,朋友老鄉就依然是朋友老鄉。大家該殺棋還殺棋,該喝酒便喝酒。老虎既然出了籠,老虎到底是老虎。誰誰慢待過自家老婆孩子,某某彎轉舌頭胡亂揭發無端攀扯任意栽贓,父親絕無絲毫埋怨。他雖然隻有三十歲,卻不愧是十八歲當大工頭的人物,經過些人生曆練,太清楚同類的弱點了。運動來了如山倒,他也太理解高壓恐怖之下人們的反常嘴臉了。有些小說,有些影視,對某些描述對象頗不寬容,比如兒子與父親脫離關係,妻子和丈夫離婚等等,極盡鄙薄挖苦之能事。這實在很不公平,至少是見識低下,甚或就是在曲意逢迎賊鳩山的強盜邏輯:李玉和挨槍斃,反倒是李奶奶殘忍。

對我父親而言,他所受的冤枉早成過去。如煙往事盡成回憶,山一般的重負隻化作行路人衣襟上一粒征塵。對我來說,因了父親的曆史問題而受株連影響也成了過去。過去的也隻好讓它過去,翻檢那點玩意兒誰個愛聽討誰同情隻顯著咱爺們兒矯情。不過,有時我會記起毛澤東先生的一句話來:講曆史不講村史家史,等於放屁。

如果我們對數千年前殉葬奴隸主的累累白骨尚且惻隱歎息,我們真的有權要人們忘卻自己親曆的苦難嗎?

為了盡快償清債務,父親辭去正式工作轉行拉大車,隻圖多賺錢。拉排車搞搬運卻果然能賺錢,舍出血汗來,每月差不多能賺二百來塊。這樣,除去日常花用,一年爭取節餘一千多。有三年辛苦,那債務窟窿也就填上了。

一年頭上,我爹賺到手一千多塊。按習慣,在春節前應當先行清償部分當緊債務。記得他回過老家。我又長了一歲,記事更清楚些。在我們家的舊窯洞裏,每晚都聚集許多人。煤油燈發出昏黃的光,窯洞穹隆上投射好多彎曲形變的黑影,很怕人。他坐在炕頭,高聲大氣講經說法,沒完沒了。早晨,陽光將窗紙一角照亮,通紅耀眼,院裏麻雀吵鬧,奶奶頭發光潔盤腿端坐,大娘躡手躡腳掃地撣塵,父親卻總是蒙頭大睡。呼嚕聲又長又響,懷疑被蓋下果然有一隻大老虎。半上午起了炕,他又不挪窩,先抽煙。一支接一支,香煙的味兒果然比老旱煙要香。抽著煙,大娘給他做好了荷包蛋,端到炕頭來。每天早上,總是三個雞蛋。吃掉一個,再吃掉一個,然後吃掉第三個。我們已經吃過早飯,但我很饞雞蛋,直勾勾地瞅著他。有時,他會給我剩下半個,笑了問:

“喉嚨裏伸上手來了吧?”

我老實回答:

“不是。我是咽唾沫來!”

這一天,他依然睡著懶覺,呼嚕聲裏他在被蓋下驀地發出恐怖的吼聲。聲兒很怪,很怕人,像被誰卡了喉嚨。奶奶忙去推他,問他是不是夢魘了。父親呼啦掀了被蓋,坐起上身,眼神怔怔地半晌。才說,他是做噩夢,魘住了。先是夢到一隻紅火球,在村口飛動,倏忽高低,後來沒入我家的場院。緊接著夢到一條蛇,從我家窯洞一側的角門那兒鑽出來,滿門洞那麼粗!

是這樣可怕的夢,夢醒來他卻很興奮。說肯定有一注大財。夢到這麼粗的一條蛇,錢準少不了!

當天,父親就匆匆動身趕奔太原。奔上太原,果然!“三反”運動已到後期甄別階段,發電廠來人告過家裏,說貪汙案弄錯啦,“打老虎”打差啦!退賠過的貪汙款叫我爹到發電廠去領回來,至於黨籍嘛,可以恢複,但人應當回發電廠上班。

父親去取錢,當麵付款的正是那位保衛科長、“三反”運動中的工作組長。包錢的仍然是那塊藍布包袱皮兒,整整齊齊的見棱見角。運動後期雖有甄別,但前期工作成績突出雷霆火暴,保衛科長已升任組織部長廠黨委常委。退款的時候,常委部長把我老子熊了一頓:

“沒有的事瞎胡承認,這不是成心給組織上找麻煩嘛!你還是做過地下工作經過白色恐怖哩,能經得起考驗嗎?這樣的黨員,給黨丟人抹黑!敗壞我們黨的形象!——好啦,關於你的黨籍問題,先回工廠來上班,好好寫個檢查交給我,我直接遞交黨委再行研究!”

不知出於什麼微妙的心理還是意氣用事,老爺子將黨籍扔在發電廠,隻把那本來屬於自己的錢拎了回來。也許是他不肯再做檢查,也許是他覺得當白皮更自由些;也許他原本就沒有什麼共產主義的奧妙理想,也許他到底更愛錢。但如此一來,他的檔案中就永遠記載了因貪汙被開除黨籍的行狀,他到底已不是清潔的白皮。他自己和我媽以及我,往後就一直受著沒完沒了的牽連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