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大老虎”(3 / 3)

往後牽連千千萬,畢竟在往後。金剛眼賽水鏡也算不出往後中國要搞多少運動,多少人要經曆多少劫難。此時節老爺子手頭拎回現鈔萬萬千,到底是眼下。藍布包袱皮兒裏邊整遝子成摞子,先就得盤算怎麼開銷它。已經給人家退賠掉的貪汙款,做了一個噩夢,就原封不動拎回來。這噩夢倒也做得,這錢倒像是白揀的。

欠了人的債務,原計劃苦幹三年還清。隻消一年,欠債償清,實際上餘出一年苦幹的收入有將近兩千元。這兩千元如何使用,頗費躊躇。買地嗎?土地已不許買賣。況且地多了變成地主有貧農團候著你。貧農掌天下,說啥就是啥。不是鬧著玩兒的。開買賣嗎?正開得火暴的店鋪被盡數抄沒。我爹強烈的發家致富的夢想終於噩夢醒來是早晨:世道原來變了。據說往後會變成什麼共產主義,人人都要上天堂。眼下,卻是既不許發家又不許致富。任你有吃天的本事,也不得施展。甚至單是想一想,也不成。因為有人替你想,為你“謀”幸福。你自個兒也要“謀”,你以為你是誰?

發家致富施展本領的道道兒都被堵死,老爺子經過一番思考謀劃,覺著還有一件事情可辦。那就是蓋房,如同新中國成立以來直至如今的農民所思謀的一樣,“我想有個家”。

——由於僅僅是實行責任製,農民分到的土地叫做“責任田”,“還田與民”的政策不徹底,農民對土地僅有使用權並無所有權。農民就千方百計要求批地基,變相占有土地資源。許多村莊,新房林立,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新農村一片新麵貌,老宅舊院紛紛廢棄如一座墳場。山林既然也是國家的,林木砍伐便屢禁不止,開山取石無有巳時,山體殘破溝嶺童禿觸目驚心!而在先前,土地是農民自家的,誰個舍得那麼鋪張!與土地毗鄰的山林也是農民自家的,誰個又敢隨便砍伐開采!比如我自幼生活的山村,村前村後的山林自古封為“禁山”,那是連一根草也不許砍伐。村人建房開取石料,也有專門的采石場,而且動工之前要祭拜山神,焚表上香。土地山林各有其主,擁有歸屬之主權,乃具保護之責任;而風水崇拜敬天法祖的傳統之下,有古老的環保意識頑強存在。嗚呼,夫複何言哉!

且說我爹準備動工蓋房,舉家一致讚同。

爺爺在日,老張家全部積蓄都用來買地了。整個家族住房,隻有六間瓦房三眼破窯,一眼窯裏還養著牲口。全家住處既破舊,也窄憋。除過我父母在太原,其餘六位伯叔都成過了家,還有祖母,確實擁擠。住房緊張,大家緣何不蓋房?一來,爺爺去世時,眾家弟兄隻分了地畝,未分房產;這也是我爺爺留給我奶奶的一份遺產——房產在老太太名下,老太君因而威風八麵,兒子媳婦不孝順的也孝順了。二來,大家一時都沒蓋房的實力。起房蓋屋,對任何時候的農家豈是容易的!我爹樂意出資為大家蓋房,眾弟兄誰個會反對呢?

說來那時的兩千塊錢也真個值錢。購地皮買材料雇工匠一切花銷盡數現金開支,竟是嶄新筆直蓋起十九間房。還打了兩口旱井,造了一掛新車,買了一頭犍牛。之外,眾弟兄們苦受了幾十年,還都睡光板席子,從來沒鋪過褥子,家裏唯有一條羊毛氈當年爺爺鋪如今奶奶鋪,我爹最後給弟兄們每家扯了兩床鋪蓋。

當時我有五歲,記憶能力完全具備了。父親啟動那樣浩大的工程,不惟村中轟動,四鄉八裏一般名聲響亮。我們家鄉當年吃腳行的多,其中大部分又都在我爹手下扛過黑煤,剛剛傳說張家老六被打成“大老虎”,老六今番舉動就更加多了些新聞色彩。

我們縣境有一座遠近聞名的藏山,傳說乃春秋時期趙氏孤兒藏身之所。每年農曆四月十五有傳統廟會,盛況非凡。記得趕廟會時節,我家的工程已近掃尾,舉家人等都喜氣洋洋上藏山,而我爹特地把他自己打扮了一番。按說,他是城裏人,至少是從城裏歸來探家的人。依當時的鄉俗,他是所謂的“府客”。府客,是相對於京客而言的。在北京做事的人,稱作京客;而太原市老百姓向來叫太原府,在太原做事的,自然就是府客。府客京客,是鄉民對奔州竄府見過世麵的人的尊稱。他們一般都留分頭穿製服,偶爾回鄉,穿著十分打眼,領導著一方地麵的服飾發型新潮流。我家老爺子那一回偏偏獨出心裁,搞了個徹頭徹尾的農民裝扮:

身穿白布中式褲褂,腳蹬青布灑鞋踢倒山,頭上箍條毛巾是那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毛巾頭兒在前額綰個英雄結,腰間丈二海昌藍布縫製的一條腰帶,左右盤旋係出麻花八吊形狀。

他的個頭兒本來高,臉色又足夠黑,這般裝束在人山人海的廟會上就要多紮眼有多紮眼。也許他原本就是要標新立異炫耀兜售孔雀開屏顧盼自雄的吧!熟人因而立即都發現了他,和他打招呼,他就將哈德門紅錫包高級香煙一排子一排子散出去。大閨女小媳婦們也大多瞅了他看,本村的騷情女人們更纏定了他,要他買涼粉買冰糖,還得寸進尺嚷嚷要瞧西洋景兒。當然,我們本家一茬子小弟兄小姊妹寶山靠山們翠鳳翠果們,也都得了些鉛筆蠟筆之類的小禮品。小孩子與大閨女、小媳婦和大破鞋,皆大歡喜。

奶奶聽說了,自然不高興。不希望他那麼張揚,做人不本分;也不喜歡他給那些閨女媳婦們破費,做事太招搖。但我卻十分羨慕他,為他由衷感到驕傲。便是今天回想,我也認為他張狂得有理。人生能有幾次狂?怕甚招搖與張揚!而從那之後,“三反”之餘有“五反”,反“胡風”接著反“右”派,也許隻有搞運動整人殺人的人才是很張揚的吧。我那開朗豪爽的父親就再也沒有機會那麼張揚過了。

父親給家裏蓋起十九間房,連同老產九間共有二十八間。祖母隨大伯生活,當然住了新蓋的最寬綽的大正房,眾伯叔也都個個分到住房五六間不等。盡管房契都由祖母執掌,大家不曾獲得所有權卻得到了使用權。至少住處是暫時解決了,不再那麼窄憋。

蓋了那麼多房,父親卻沒有要求分一間房。雖說他在太原,但終有葉落歸根的一天,是否在名義上他也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幾間房呢?道理在那兒明擺著,我那經事的奶奶自然想到了。所以,她臨死前,特別關照我要注意提醒我爹,在她百年之後,無論如何豬窩狗圈也分一間。如此,臨時回鄉有自家的歇腳處;說的遠一點,死回來也有個停靈的場所。

祖母去世在1964年。打發了祖母,依鄉俗眾弟兄們正式分家。爺爺故去時,其實大家已經分開另過了。隻是,奶奶有些財物,還有房產,總得分劈清楚。分家析產,普天下一樣,弟兄們最易起矛盾。父親弟兄七人,村親鄰裏早早嘀咕:那還不打個頭破血流!

奶奶下葬後,具體分家事務是由我爹主持的。弟兄七人友好協商,婦女兒童一律不準參加意見,甚至不許隨便進入會場。奶奶一世節儉,布匹衣物存了幾箱櫃,除了我爹其餘六家每家分到四大包袱。至於住房,大家既然已經住了多年,契約就按居住情況寫定,老弟兄們從此獲得了住房的產權。我父親呢,不分財物,也不要房產,隻在契約上加注一條:日後老六回村蓋房,每家投工一百個,折合人民幣六十元整。假如不投工並且不出錢,拆房一間抵償——這一款,也隻是虛聲恫嚇罷了。這樣,我爹出資建房十九間,隻在名義上擁有房屋六間。老弟兄們都占便宜,不過便宜有大小多寡而已。妯娌們女人見識淺,嘀咕一回,也隻在廚房磨房小聲嘀咕幾句罷了。我爹主持分家事務,竟是鬧了個安定團結一派祥和。

——因為祖母有遺言,所以我就不顧會場紀律擅自闖了進去,將奶奶的話如實複述一遍。擅闖會場不對,但奶奶屍骨未寒她的遺言又勢在不能不傳達,老實講我是有些手捧尚方寶劍的肆無忌憚哩!但父親也許是出於嚴肅紀律執法無情吧,竟是兜頭給了我一悶棍,聲色俱厲:

這場合沒你小子說話的份兒!“好兒不住爺房”,你倒指望日後住老子蓋的房哩?

祖母去世時,我十五歲,被父親當眾轟了出來。我從此恨恨地記下了他的那句話。我果然沒住他蓋的包括他租的房子。倒是後來他們老兩口買房裝修什麼的,我還盡力資助了一把。

當然,這隻是我們父子間的一樁小事,一段無傷大雅的插曲。所以交代一番,隻是要介紹清楚父親大興土木浩大工程的最終結局。

——他蓋了許多房,他自己卻沒有房。他幾乎燃盡了自身,照亮的卻是別人。如此而已。

——新中國成立初期父親回鄉蓋房,幾乎成了他前半生輝煌業績的頂點。

他不是貪汙犯“大老虎”,但他在我的心目中的印象卻不妨說就是一匹大老虎。猛虎一隻攔了路,母豬一窩拱牆根。

此後,三十年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