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扶貧模範(1 / 3)

三十年無事,我是說任何人都別夢想發家致富。

三十年裏,“大躍進”“大鍋飯”接著“大饑饉”,“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大學解放軍”接著“文化大革命”。我爹始終拉大車,做牛變馬隻能掙得略高的工資,對他的老弟兄們隻能多少有所補貼罷了。

也許可以這樣來表述,父親拉大車掙的一點血汗錢,自己都難稱富裕;但父親的老弟兄們日子更不富裕,簡直是赤貧如洗,父親不得不盡力幫襯他的一母同胞。血濃於水,親情作怪,形勢逼迫,他不得不自覺肩起了扶貧的責任。

不期然間,在母親和我的敘述中,老爺子就成了一個扶貧模範。

爺爺是土改當年下世的,窮苦了整整一輩子,慘淡經營處心積慮百計儉省千般惡受,臨了隻折騰成個下中農,老人家真是有些死不瞑目哩!虎彪彪七個兒子,繼續出力苦受,就不相信咱老張家富發不了!

而爺爺的死不瞑目,不知經過怎樣的基因密碼遺傳和生物能量轉換,竟化作了我父親一輩子的不死情結。

土地改革平均地權實現了耕者有其田,恰似中國曆史上屢見的改朝換代之後的情況。一個朝代的氣數衰盡,社會問題或曰種種積弊無藥可醫,其中土地問題尤為根本。地權不均,土地過分集中而無地農民太多,改朝換代要求重新分配土地勢所必然。待均田之後,封建王朝新的輪回開始,曆史上便往往出現所謂的“治世”。

而共和國在農民獲得土地之後不久,政府始而倡導互助組既而推行合作化。把剛剛分給農民的土地一舉剝奪歸公,說法上叫做集體所有製。耕者有其田的農民,從此變成腳下沒有屬於自己一寸土地的無產者。

——有研究者分析,鄧小平先生也認為:我們建國後的一段時間,整個照搬的是蘇聯模式。

從合作化開始,國家實行城鄉分治的二元戶口管理製度,農民從此被牢牢綁定在土地上,再也沒有外出打工賺錢的任何自由。有的口無遮攔的,就罵大街:翻身?老子翻到烙餅鏊子上啦!你敢講怪話?咱們政權有辦法,把你打成壞分子。於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幾種階級敵人之外,給你戴上壞分子的帽子,也成了階級敵人。政策講得明白:對於階級敵人,地富反壞,隻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於是,人們敢怒不敢言,從此天下太平。

於是,有首歌子樂滋滋地唱道:合作化的農村一片新麵貌,社會主義的根子紮得牢又牢。初級農業社不算新,新個高級化;高級化不曾化得過癮,化個公社化。而據說,人民公社是金橋,是通往共產主義的路一條。人為防止兩極分化的本質上的大鍋飯,呈現為事實上的食堂大鍋飯。大家一齊湧進食堂,鬆開了褲帶猛吃,誠然是“各取所需”,許多地方就斷然宣布他們村他們寨提前跑步進入了什麼共產主義。

國家頒布了農業“八字憲法”來教農民如何種地,仿佛坐在京城辦公室的決策者,比祖祖輩輩的農民更加懂得種地。那“八字”原本是好八字,是為“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土壤疏鬆利於莊稼紮根,何勞吩咐,但上級號召深翻土地,這一號召不得了:翻地深達三尺勝過挖戰壕。結果肥土翻下去,生土翻上來。下得種子多,打得糧食多,道理簡單不過,但密植必須有限度。又是上級一號召,所謂試驗田搞密植每畝下種必須達到三百斤。經過專家測算,一粒麥子能長出小麥一百粒,播種三百斤,畝產就能保證達到三萬斤。小麥倒是挨挨擠擠地出苗了,麥地卻統統變成了草坪。中國足球臭不可聞,有一任總教練找客觀,說是中國沒有合格的草坪。真是所見不廣少見多怪。上級號召什麼時候會錯呢?為著證明上級號召的永遠正確,浮誇虛報一時成風。權威報紙《人民日報》白紙黑字登載消息說:某公社的豐產田小麥畝產平均八萬斤,而衛星田的畝產達到雙十萬!作家藝術家也必然出來湊熱鬧捧臭腳,吟詩作畫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