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裏說:
一株高梁長上天,
農民伯伯笑開顏;
撕片白雲擦擦汗,
湊著太陽抽袋煙!
又一首詩裏說:
一個芝麻光溜溜,
榨出油來發了愁;
整個中國吃不完,
流遍四海五大洲!
小農狂想幼稚思維甚囂塵上,文藝界的權威周揚還著文說,這些“大躍進”詩歌正是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典範。
通行全國的小學課本上,白紙黑字刊登了這樣一篇語文課《衛星田》,課文上寫道:螞蚱受到參觀人員的驚嚇,卻蹦不進地裏去,給密植的莊禾稈兒擋了回來;更有幾個小夥子當眾獻藝,在未曾收割的麥子頂端跳舞紮筋鬥。那段課文不幸正是我讀小學時讀到,四十年來每當想起就惡心。更加不幸的是我的算術也學得蠻好,當時私下做過簡單的四則運算。一畝地六十平方丈,畝產小麥雙十萬,那麼每平方丈土地便是收獲小麥三千三百三十三斤,如果裝了二百斤的麻袋,那是十六點六六麻袋!莫說生長小麥,就是擺放麻袋都擺放不下。
這樣多的麥子,哪年哪月才能吃得完?不辦食堂,不海開肚皮吃大鍋飯等什麼?所以有個專講吃食堂大鍋飯的小說叫什麼《李雙雙》特別走紅。改編為同名電影,全國獲獎。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至今日,中央電視台CCTV電影頻道仍在不時播放。格外開個欄目,叫優秀影片回顧。此電影出自某河南作家之手筆,而河南恰恰是“大躍進”之後的大饑饉中餓死人民最多的省份!
同是作家,有個趙樹理善寫問題小說。當時,他覺得寫小說來反映問題已然來不及,乃有萬言書上奏“朝廷”。結局是被打成了所謂右傾分子,“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斷肋條鬥死為止。說真話與捧臭腳,天壤之別!
麥子吃不完,《李雙雙》演不夠,回顧那些年,我父親所收到的家鄉消息卻從來不是“一派大好,不是小好”,簡直是始終大壞、偶爾小壞、無有不壞。籠統講,人們從來不夠吃,娃娃老小都很餓;家家一直缺錢花,一年到頭都緊巴。具體說,老大老三秤不起鹹鹽喝淡湯,老二老五打不起煤油點鬆明,老四老七扯不起布,寶貴的布票賣了黑市。更不消說生了七男二女的老太君早年吃糠中年吃糠,熬到晚年人生七十古來稀依然不敢壞了她的老規章,諄諄教導兒孫後輩曰:三天不吃糠,肚裏沒主張。
父親弟兄七人,他排行老六。恰如戲文裏扮演的楊家將七狼八虎出幽州血戰金沙灘,“可憐那眾兒郎俱都喪了,隻剩下六郎兒南征北討”。老六拉大車扛麻袋,小車不倒隻管推,套繩不斷可勁兒拉,掙了幾個血汗錢大部分就源源搬運回老家去,和爺爺在世時一個樣兒。爺爺在世,眾弟兄沒分家,父親掙了錢歸入老櫃自在情理之中;爺爺去世,弟兄們分了家,各開門頭另立戶,父親孝敬我奶奶也罷了,掙些錢依然填入老家那黑窟窿無底洞,母親無疑要有意見。但是,父親出於同胞情誼,血濃於水,自然也有他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手頭稍許寬綽些兒,總不興叫弟兄們稱不起鹹鹽吃淡飯吧?太原市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我總不忍看著弟兄們打不起煤油吃飯吃進鼻子裏去吧?國家攏共發那幾尺布票,弟兄們炕上光席片,老婆們一條褲子沒替換,不能穿綢裹緞,我總不能任弟兄們三毛錢的洋布扯不起六分錢賣布票吧?
這些理由卻又果然堂皇。所以多少年來父親就毅然決然愉快地當著運輸大隊長,源源不斷捎錢回去供弟兄們各家稱鹹鹽打煤油扯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