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述幾項常規花費,我的堂兄們到了婚娶年齡,訂婚的時候女方要彩禮,那更是一筆可觀的花銷。我爹呢,又勢不能看著侄兒們打了光棍。當時農民分紅一個勞動日兩三毛錢,一個勞力一年下來,最多二三十塊節餘。彩禮錢不算高,也得三百塊,那是一個農民十年的純收入。等他賺夠這筆錢,他早就成了老光棍。這筆錢,於是我爹也得咬緊牙關負擔起來。當年,他不忍老弟兄們打光棍,如今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侄兒們打了光棍呢?
我想,我爹的這點作為,盡管持之以恒,甚至不遺餘力,實在算不得什麼宏偉業績,大概齊也就是一點凡人小事。爹媽二老夫妻之間因此引發些齟齬,也不過是被文學評論家尋常貶斥的所謂杯水風波。作為一個普通苦力工,他從也不曾大言炎炎說要“為人民服務”,他確實沒有那樣高的覺悟。
從我的角度來評價,老爺子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充滿了地道的私心雜念。首先,我爹平常也肯幫助別人,但他借錢出去往往要人還。他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隻肯無私援助他的一母同胞。這還不是一派私心嗎?其次,他懷了私心幫助他自己的弟兄,竟然還存有嚴重的雜念。盡管他經常念叨什麼“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盡管他不唯不相信外國人說的天堂,也不相信中國人所講的地獄,他做好事倒不是為著修什麼來世;但他相當在意他的弟兄們乃至侄兒男女們是否能夠記住他的許多好處。最好他的那些弟兄夫妻父子經常念叨不斷頌揚。甚至也編一首什麼歌子來反複讚唱:沒有誰誰誰,就沒有啥啥啥。這豈不是非常卑俗十分低劣相當不夠高尚十足低級趣味嗎?
或者,我家老爺子又畢竟情有可原。做了好事而喜歡讓人誇讚,實在是普通人物的尋常心理。我上麵的評價也許是有些刻薄了。那麼,客觀些認識,我爹多年來總算做了點一定範圍的扶貧工作。雖然他的工作堪稱不遺餘力,卻又存了不容置疑的私心雜念;既然如此,所以他的扶貧工作做了若幹,也就沒有什麼人來給他掛紅花發獎章。這又好比老祖母們給孫兒念兒歌說童謠講故事道古話,開啟兒童心智陶冶孩子性情使娃娃們有永遠追憶的幸福童年,可貪天之功為己有的人們,何嚐想到給老祖母們頒發愛心杯伯樂獎呢?
一個人,扶一次貧,扶半天貧,並不難;領受任務,帶著工資,下鄉扶貧,也不難。哪怕他毫無利己的動機,有專門利人的精神。難得的是像我父親一樣,日日扶貧,月月扶貧,年年扶貧,扶一輩子的貧。哪怕他扶貧的對象是自家弟兄,扶貧的動機並不高尚。江南遭水災,港台同胞海外華僑募捐集資來支援,因為是同種同源、同族同宗,那支援就不寶貴不偉大不高尚不可敬嗎?有所差別者,水災捐助尚屬“救急不救窮”,我家老爺子的扶貧工程卻是兼而救急重在救窮罷了。
問題的關鍵在於,即便在理論上把我家老爺子的扶貧工作抬到任何高度,他的扶貧救急畢竟是財力有限而對象眾多,充其量他的那點捐款僅夠眾弟兄不吃淡飯不光著屁股下地而已。因而,實在不必擔心他的扶貧救窮會變成養貧濟窮,把兄弟子侄們養懶了,大家躺在他的扶貧錢罐兒上曬太陽。事實上,老輩弟兄我的叔叔大伯們,小輩後生我的堂兄堂弟們,個個都是老張家的種,騾馬骨頭老黃牛精神,曆來死做活受拚命苦幹,刨鬧日月熬渡紅塵辛苦下大去啦!可氣可歎的是,眾兒郎父子兵舍命惡戰,光景卻越來越緊巴,日月卻越來越艱難。我爹的扶貧工程簡直是不扶先貧扶了還貧越扶越貧,直叫扶貧模範喪氣,母親和我都替他傷心。
打跑了日本鬼子,攆走了蔣介石,改朝換代,河清海偃,怎麼老百姓就混不著一個肚兒圓呢?
終於熬到了改革開放。
終於出現了新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