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走得一手好棋。特別是記憶力超常能擺出江湖殘局三百六十盤。有的殘局往來殺著幾十步,步步不錯。世事紛紜一局棋,學會下棋不嫌飯遲,消磨時光陶冶性情而且樂在其中,不妨說是打發光陰的好辦法。但老爺子殺棋又太投入。有一次,實在尿急,又實在記掛棋局,匆匆趕奔廁所,在公廁的磚埢月亮門上磕了一下腦袋,也沒在意。回到棋盤上,繼續攻卒躍馬。棋盤上忽就滴落點點鮮血,仿佛真個兩軍對陣,殺得血流成河。眾人驚呼,我家老爺子也詫異。詫異驚呼中,有人發現血滴是從我爹帽簷那裏淌出。一摘帽子,“嘩啦”半帽殼兒血淹沒了整個棋盤。殺棋這不要殺出人命來啦?朝風雅裏說,這盤棋可以算是什麼《桃花譜》《瀝血篇》了。
從上午十來點開始殺棋,老爺子往往會一氣兒殺到晚間十一點。公園要關大門給攆出來,而宿舍院的大門已經鎖了還得翻牆頭回家。翻回牆頭這邊,自己不由好笑。老來老啦翻牆頭!翻牆頭幹啥闊氣事兒啦?殺棋。殺了一天,人困馬乏,殺住什麼啦?老將。老將呢?棋布袋裏裝回來啦!
找不到自我存在,確定不下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惶惶不可終日。許多老幹部,身居高位,日理萬機,仿佛變成一架機器,或者是某個安在機器上的螺絲釘。一朝離休退休,失去往日的位置,仿佛那螺絲釘被拆卸下來,棄置一旁,立時無所事事,百病頓生,猶如機械部件不用便要生鏽。這是一種現代病,蔓延全球,波及整個後工業時代。而農耕文明,哪有退休離休之說,便也沒有這種怪病。而我家老爺子,退休後惶惶個把月,到底是農村出生,與家鄉一向有極緊密的聯係,那兒有他廣闊的大後方,終於被他機敏地鑽到一個空子,突圍而去。借用一句西方成語,叫做“上帝救助那些自救者”。
上世紀80年代開始,正是改革開放初期,陳舊的僵化體製一朝鬆動,到處出現機會,遍地皆是黃金。吃不飽卻也餓不死的“大鍋飯”隻把人養得懶惰笨拙,手捧金碗討飯吃。或則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看不到種種機會;或則消磨掉了超越規範的勇氣,不敢冒任何細小的風險。恰在這時,我母親單位汽車更新,要出售一台舊解放大卡車,講明了優先照顧機關成員。汽車不貴,隻賣兩萬元。但那幾年的機關幹部誰手頭有兩萬塊錢?誰有一萬元,誰就是先富起來的“萬元戶”哩!便是布告上的大貪汙犯,也不過貪汙千把塊,就要判刑槍崩。況且,好好的幹部,指望科長處長一路升上去,買一台汽車幹什麼?想當資本家挨批鬥嗎?
我爹一輩子扛麻袋、拉大車,雖是一個苦力,手頭恰就存了萬把塊錢。聽說賣車這個話茬兒,找他苦力行當有性命交情的朋友又挪借了下餘一萬。兩萬人民幣齊備,解放牌大卡車就買到了手。老爺子從此開始了他的突圍。
買汽車的資金,其中一萬是老爺子自己憑麵子借到,誰有什麼話說。但那其餘一萬呢?就不征求一下老太太的意見啦?
我爹就那樣。一輩子大丈夫主義家長製作風。當初我堂兄寶山要完婚,女方突然提出要一台縫紉機,否則就不肯過門。那年頭車子手表縫紉機所謂當時的“三大件”何等緊缺,要憑票號購買,即或求神拜佛弄到一張票證不還得掏錢嗎?我爹得知消息,拿起解螺絲刀——也就是解錐依南方口音念做“改錐”——下手便拆卸我媽的縫紉機。拆卸畢,打包好,連夜托他們搬運公司的拉煤車輛捎回老家去。商量也不商量,縫紉機就不翼而飛,我媽自然生氣上火,而火氣還不能發作:發作起來,老爺子且不管什麼單位宿舍幹部麵子,地動山搖火暴喧天說不定耍一回全武行。老太太隻好自解心寬:罷罷罷,終不能咱家閑著機子,耽擱了人家侄兒的婚姻大事!
父親下定決心買汽車動用存款,也是一人說了算。母親出麵與單位領導具體接洽有關買車事宜,還態度積極情緒高昂與家長大丈夫保持了高度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