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退休工程(3 / 3)

家長製作風好不好?父親也認為不那麼好,不盡合理。盡管他曆來認定,“教子嬰孩,教妻初來”,兩夫妻成個人家過日子,萬不能翻戴帽子草雞打鳴;但他又承認,所謂人家,男人是人女人是家,“女人沒正經,嫁給朝廷當正宮”,平頭夫妻,一般高低。甚至他還無師自通總結出世間有三大不說理:第一大,朝廷不說理,壓迫老百姓;第二大,當爹的不說理,壓迫兒女;第三大,就是丈夫不說理,壓迫老婆。

道理講得頂呱呱,解放牌大卡車說買下就買下。

我爹一輩子扛大件拉大車,地道的苦力工,突然買台大卡車做什麼?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或曰核心。這才是父親所以不惜一意孤行而母親到底憤憤不平的症結所在。

父親自己買下汽車,但又可以說不是為自己買下汽車。話說來有些拗口,因為事情本身就別扭。老爺子十六七歲來太原吃腳行,到六十歲從搬運公司退休,自然懂得搞運輸能賺錢。人拉肩扛賣苦力,尚且在花銷之餘有存款一萬,若是買了汽車來搬運,取票票該是手在胳膊頭。不過,父親買車是為搞搬運,卻是要準備回我們家鄉去搞搬運。他的如意算盤當然是首先為著賺錢,但他多半不是要為自己賺錢。第一,賺了錢他是要幫助他那些一直困難始終很窮仿佛自古就在貧困線上掙紮的弟兄們;第二,有台車好叫他的那些侄兒們也就是我的堂兄弟們學個開車手藝,也好說一頭親事娶一房媳婦。咱那老家山溝旮旯些兒,咱那些子弟山頭愣腦些兒,學會開汽車名聲總要好聽些兒,連蒙帶唬說不定討個老婆多少容易些兒。

而老爺子的如意算盤早被老太太瞧個透徹。甚至他不必張口,我媽就已然看見他的腸子擰了幾道彎兒。自打依從了父母之命,又服從了組織安排,母親十四歲來太原跟定了這個丈夫,除了擔驚受怕,便是飽受欺壓,從來沒感覺丈夫把太原這個家當過家。他的家是那山溝旮旯裏的老家。那裏有他永遠窮苦的弟兄和從來吃不飽的侄兒男女,那裏的山頭野窪是他永遠關注的家園,那黑咕隆咚的山溝是他畢生精力全部心血所有辛勞一切奉獻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他是沒錢買飛機,他家那把人腦袋夾扁的山溝也沒法兒停放飛機,要不然他置辦下火箭衛星也都要搬運回他那老家去。

動心思買汽車做什麼?我爹的主意拿得死死的,也被我媽料得準準的。

父親一輩子為了他的老家幾乎傾盡全部心力,那簡直就是他的全部存在,或者說,那是他的宿命。

車軲轆話繞了一圈,我們的話題也終於繞回那輛解放牌大卡車上來。老爺子不惜動用血本求人告貸買下這輛車,屬於他的退休工程,而說到底更是他的扶貧工程的繼續。改革開放形勢大好,發家致富不再受限而受到政策的鼓勵,這是父親適應形勢的一項全新而重大的舉措,是他晚年退休青山夕照之際的最後一搏。幾十年的助跑而有這舍命的一擊,母親那點不滿的嘮叨、無言的怨憤哪裏能阻擋得下。

父親買下汽車,他卻並不會開汽車。這當然難不倒人,他幾乎在動心思買車之初已然全盤謀算停當。搬運公司除了有他拉了幾十年套繩的排車社,還有平車社和馬車社,後幾年依靠工人們的血汗積累還養起了一個汽車隊。汽車隊裏不也有退休的老師傅嗎?老師傅裏不也有老而不死退而不休的主兒嗎?不知經過怎樣的交涉談判雙邊會晤,父親以月薪六百元的工資當下便雇傭到了汽車司機。有了車輛與雇員,老爺子眨眼間就儼然成了董事長兼總經理,變成了現蒸熱炒的張記搬運公司大老板。

馬達轟鳴,意氣昂昂,老板親自押車,一道煙直奔他的老家他的始終關注的目標去也。

退休後惶惶不可終日個數月,如籠中鳥網中魚,無頭蒼蠅熱鍋螞蟻,老太爺今番到底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至此完成了他的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