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且在那兒支吾其詞,母親早急煎煎火悻悻將我的話頭兒鐓回來:
“好好的太原市我不得,回你們那山溝旮旯裏做什麼?”
回山溝裏做什麼,何需解釋。而母親的娘家雖在川地,不是山溝,但離我們老家也不過才八裏遠近。母親分明是有情緒。也許,她是寧肯孤獨地待在太原,也不肯投入父親過分熱愛的事業中去。也許,她是將太原的住所視作自己安放心靈的窩窠,小鳥雖已飛走,她要株守著回憶的溫馨,期盼一年兩度孩子們的歸省。
總而言之,我的合理化建議再一次宣告破產。父母二老就那麼兩下裏分開著,我依舊不能不兩下分心。
母親這一處,畢竟同在一座城市,相距也不遠,每周一兩次兩三次我去看看老太太。陪她說說話兒,念叨念叨孩子。
也是孩子們有心,怕奶奶孤獨,曾經找鄰家討過幾隻貓咪叫奶奶喂養,和奶奶做伴兒。按我們老張家的家譜排列,我的孩子在“學”字輩。家譜扉頁上,有那麼幾句像五言詩一樣的話語,“臣本先賢典,學謨博聖經;優良作國棟,文明事業興”,排了輩分。一隻小貓,孩子們先戲稱為“張學友”。又覺得它太小,不肯與它同輩,改稱“丕謨”,仿佛是奶奶的曾孫。丕謨長大,要發情交配談朋友,總不能老關著它。我媽就日夜都開著窗戶縫隙供它出入。丕謨特別乖,整日跟在母親腳邊,和母親鑽一個被窩。母親成天和它對話,丕謨後來甚至能聽懂人言。讓它搖頭就搖頭,讓它擺尾便擺尾。誇獎它,它就表演許多花招;數落它,它能賭氣幾天不吃東西。母親對它的溺愛,絲毫不亞於對她的孫子。誰知丕謨某日外出,竟一去不複返。是被人捉去了?還是吃了毒耗子有了不測?母親簡直瘋魔了似的,她的痛苦我以為達到我無法描述的境地。
老人家整日回憶丕謨的種種頑皮憨態,不斷責備自己的諸多粗心大意,時時追悔某一次錯怪了丕謨。甚至懷疑是“丕謨”這名字取得太過高貴,反而不吉。後悔不曾叫它瓦罐破鍋歪毛臭貨之類。孩子們假期歸來,見奶奶那樣傷感痛苦,與我商量辦法。我說,唯有再抱一隻貓咪來,才可能李代桃僵。孩子們又千方百計討來一隻小貓,取名再不敢托大,男孩子反複推敲,叫了個“婆留”。字眼兒輕賤,意思也貼切。然而男孩子後來查知,大約南北朝時期哪位皇上乳名竟是婆留!
婆留的名字不期又取得太尊貴豪華了些。汲取上次教訓,母親說,這回對婆留可不能太過溺愛了,免得萬一它再丟了,心裏受製。但所謂寵物,靈通乖巧,慣會討人喜歡。纏綿廝磨,楚楚可憐,由不得人的。母親幾乎全憑它來對話解悶兒,起居做伴兒,對它怎能不溺愛?何況婆留名字尊貴,母親漸漸對它又嬌寵異常。自己舍不得割肉,卻盡日喂貓咪吃肝兒。婆留尤其喜歡吃梨,和我男孩子一樣;喜歡吃老玉米,和我女娃娃一樣,母親對它就愈加疼愛。那畜牲每餐能吃半斤梨或者半穗老玉米,老太太還得替它嚼碎了。
我分心的母親這一處,簡略說來也就這樣。離退休幹部一座宿舍樓,大家有時叉幾圈麻將,不過五分一毛的點子,純屬磨時間費指頭肚兒。區上老幹部局每次組織活動,我媽都積極參加。如在公園環湖散步一周以迎香港回歸之類,不惟意義重大消息要登報,參與者每人還發放一條毛巾兩塊肥皂以資鼓勵。老太太領到紀念品,必會當做重大喜訊寫信報告孫兒孫女。毛巾肥皂還要特別存放起來,等孩子們放假歸來作為特殊禮物分發。自然是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少些。
我兩下裏操心爹娘二老,如實講來,操心父親那頭更深更甚些。爹媽膝下就我一個孩子,對他們恭養孝敬的責任義務盡數在我肩上。況且我向來認為,即便父母有一千個孩子,父母對於我個人仍然是獨一無二無可選擇的高天厚地。父親年事已高,老人一輩子下大苦,斷過一條腿,嚴重肺氣腫;家鄉生活水平低,醫療條件差;電話打不通,電報走得比書信還慢;我的老家不算遠,離太原一百多公裏,交通卻不很方便。諸多緣由,所以每隔一月兩月,我就心神不寧,沒來由地玄想重重,做些斷房梁掉牙齒的怪夢。於是,必定要扔開手頭事務奔回老家一趟。親眼看看老爹氣色,親耳聽聽他的膛音中氣,親口過問一回老爺子的飲食起居。倘若家中捎話上來,說我爹身體不適或者要來太原購買急用的農藥農具,我更得聞風而動立即還鄉。而且,我還得盡可能千方百計搞一輛小轎車。老太爺年邁蒼蒼,實在不忍叫他趕奔山路等候長途汽車,濃煙爆土顛簸那把老骨頭。
找朋友托關係弄輛車,也不易。人情社會相互利用,那得有來有往。朋友們或者有點小權,管戶口吃戶口管小偷吃小偷,我無權無勢隻有一肚皮不合時宜。欠了人情都是債,至少打狗瞧主人還得甩給司機一條煙。有位在縣裏幹副縣長不過副處級的朋友,司機家中養著狗,每天他要上招待所拎兩隻燒雞來喂它吃,熏腸醬肉都不怎麼合胃口。給人家司機一條“紅塔山”,不免還難以出手,怕人家嫌寒磣。如此小心巴結曲意逢迎搞到一輛小轎車回鄉接老太爺,老太爺還絕對不給我什麼好臉色。他倒不是命裏犯賤:大車不暈小車暈,最是拉車舒懶筋。他是實在心疼那一條煙:八塊來錢的長途車漲價漲到一百元,你老子的屁股倒尊貴!
挨罵歸挨罵,操心老父親的一片心情放不下。父親勞神費心全力投入的事務,他的退休工程、扶貧工程,漸漸在無形中也成為我有所關注的對象。在心理上關注,包括在經濟上支持,我也在無形中陷進去了。
對於父親來說叫做“宿命”的東西,漸漸感染了我,纏繞了我。
往返於城鄉之間,我不知道自己回老家是“回家”、抑或是回太原是“回家”。我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在圍城裏?還是在圍城外?那座圍城又是誰的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