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龍萬春的院子裏,見大門虛掩著,小吳就先喊了起來:“龍書記——”
聽到喊聲,大門吱呀一聲,龍萬春的女人探出了一張臉,看見了是他們,立即掛上了不愉快的表情。也不和他們打招呼,也不喊他們進屋坐,隻冷冷地說:“不在家裏!”
劉副鄉長聽了,忙問:“哪兒去了?”
支書女人仍一臉寒霜,說:“我們不比你們,敲鍾吃飯,蓋章領錢,我們得靠種莊稼吃飯呢!”
陳民政聽了,知道龍萬春已下地幹活去了,就忙說:“哎呀,大妹子,他在哪裏幹活,快告訴我們,這事可要緊呢!”
龍萬春的女人更不高興地回答:“啥大不了的事,離了他這根胡蘿卜就辦不成席了?官兒不大,管事不少,啥得罪人的事,都讓他幹,我們今後有啥臉見人?!”
劉副鄉長聽了,心裏很不高興,就沉了臉,批評龍萬春的女人說:“這是一個幹部家屬說的話嗎?怪不得,老龍工作有時候畏手畏腳的!今後可不能再說這樣的話,幹部嘛,沒有一點吃虧奉獻的精神能行?”
龍萬春的女人聽了這話,臉黑得像要下雨。她什麼也沒說,砰的一聲關上門,抓過階沿上一隻背簍,就氣衝衝地向外走了。
這兒三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小吳才朝前追去,口裏喊著:“哎,嫂子,你等等!”
可龍萬春的女人卻越走越快,把小吳甩下了。劉副鄉長氣得鼻孔裏哼了一聲,憤憤地說:“不像話!簡直不像話!”
陳民政歎了一口氣,說:“我們自己去找吧,老龍的幾塊地,我都知道在哪裏。”
說完,三個人就往山上走去。果然,在一塊地裏,龍萬春正光著膀子,滿頭大汗地為玉米壘蔸。看見他們來了,忙從地裏走出來。劉副鄉長就把今天下來的目的和任務,簡要地向龍萬春說了一遍,末了又對他說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女人。如果連自己的家屬都教育不好,咋個教育全村的群眾?身教重於言教嘛!龍萬春聽了,顯得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就進地裏扛起鋤頭,和劉副鄉長、陳民政、小吳一塊兒走下了山。回家後,龍萬春先進屋放了鋤頭,然後披了一件襯衣在身上,就隨劉副鄉長他們一道走了。
可沒走多遠,他女人忽然又跌跌撞撞地從後麵追來,嘴裏大聲喊著:“娃他爹你給我站住!”
四個人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站住了。
龍萬春的女人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地跑來,不由分說地一把抓住了龍萬春,一邊往回拽著一邊說:“你天天在外頭不落屋,外麵哪兒有女人等著你是不是?”
龍萬春又紅了臉,往回拽著女人說:“娃他娘,你這是啥話?”
女人說:“啥話?這個家你要不要了?家裏的活你還幹不幹?”
龍萬春說:“我有工作呢!”
女人又拉扯起來,黑著臉說:“不管你有啥,今天都要回去幹活!”
劉副鄉長三個人聽明白了。陳民政忙走上前去,對龍萬春的女人勸著說:“大兄弟媳婦,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當著鄉長的麵,你這樣做,不是讓大兄弟難堪嗎?”
女人卻不領情,似乎火氣已到了最旺的時候,狠狠瞪了陳民政一眼,氣呼呼地說:“鄉長咋了?我家周圍的死蠶臭幾天,鄉長咋個不來聞聞?在台上時就是幹部,下了台鬼大爺管你,人家把口水吐到毛開國臉上,你們咋個不管管!”
陳民政還是耐心地說:“大兄弟媳婦,話不能那樣說。養蠶失敗,不能怪村幹部。鄉政府周圍也倒了不少死蠶,我們掃了就是。當幹部的人,哪能不受點委屈?”
女人說:“嘴巴兩張皮,說話不費力!不管咋個說,今天不得讓他和你們一塊兒走!”說完,又使勁拖起龍萬春往回走。
龍萬春似乎有些惱怒了,一邊生氣地往回拉著女人,一邊說:“你放開我!我當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鍾!”
女人說:“我就不要你當這個和尚了!這麼多人沒當幹部,不照樣過日子!”
劉副鄉長在一旁,許久沒插話。一是覺得這是別個兩口子的事,不好過分去幹涉,以為他們拉拉扯扯一陣就會完。二是感到這個女人是個不好惹的角色,自己去幹涉,弄不好會羊肉沒吃到,反惹一身臊。所以,他一反平時的性格,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可現在,見他們不但拉拉扯扯像是沒完,而且見這女人硬像是鐵了心不讓龍萬春跟他們一起走,心裏就咕咕地冒起氣來。終於再也按捺不住了,就板著臉走過去,大聲訓斥龍萬春的女人說:“像啥話?簡直沒名堂!大白天的,讓群眾看見會產生啥樣的影響,啊?!”
龍萬春的女人聽了,也果然擺出了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說:“啥影響我管不著,反正不能再讓他跟你們幹得罪人的事!”說著,一用力,將龍萬春往回拉了好幾步。
龍萬春這時也真正生起氣來了。剛才在地裏聽了劉副鄉長的批評,心裏就覺得很不是滋味。現在見女人耍橫沒個完,又是在領導麵前,並且還一點不聽領導的勸阻,心裏就更感到不好受。他一直沒打過女人,甚至還有點像農民常說的那樣——“耳朵”,怕老婆。可此時氣不打一處來,就舉起手,突然一巴掌打在女人臉上,嘴裏罵著說:“真他媽的混賬婆娘!”又接著將女人一把搡到地上。
女人立即在地上大哭了起來。她爬起來,又要擁去抓龍萬春,小吳和陳民政連忙在中間攔住了他們。小吳扯著龍萬春的女人說:“嫂子,別這樣,人家看見了會笑話。”
龍萬春的女人不像剛才那樣橫了,卻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麵傷傷心心地大哭,一麵說:“我不過了!離婚,我要離婚!免得我們娘兒倆跟著你這個挨千刀的受氣!”
龍萬春心裏的氣還沒散,他回頭想答應,卻被陳民政推著走了。
這邊小吳見龍支書他們走遠了,才放開龍萬春的女人,進一步勸解說:“嫂子,氣過了就算了,龍大哥可是一個大好人呢!想開一點,當幹部的哪有不得罪人的!我那天下鄉,別人把死蠶扔到我身上呢。我一個姑娘家,還不是忍了算了。唉,我現在也橫下一條心,變了泥鰍就不怕糊眼睛!”
勸了一陣,龍萬春的女人漸漸平息了下來。小吳見她不哭了,才起身去追趕前麵的人。追了一陣,趕上了劉副鄉長他們。然後,一行人沿著機耕道向前走去。
沒走多遠,忽然聽見從前麵地裏,傳來一陣叫聲。他們都停住腳,抬頭看去,一下子驚呆了:中明老漢的桑樹地裏,文忠像和誰較勁一樣,在拔著地裏的桑樹,把拔出的桑樹四處亂扔著。而周圍地裏幹活的村民,像是對他鼓勁一般,紛紛叫著:
“拔得好,文忠!”
“這鬼桑樹把我們害苦了!”
“拔了把地耕出來,種下季莊稼還來得及!”
“你拔了我們再拔!”
文忠像是沒聽見,也像是用實際行動作回答一樣,他沒抬頭看對他鼓勁的鄉親們,隻顧用力地拔著。
機耕道上的幾位幹部一看,臉色全變了。龍萬春想先跑過去製止文忠,可被劉副鄉長攔住了。劉副鄉長的臉色鐵青,緊緊地咬了一陣牙,然後帶著他們氣衝衝地向文忠拔桑樹的地頭走了過來。
周圍地裏幹活的村民見幹部們來了,都倏地住了聲,而抬起了一雙雙惶惑不安的眼睛,緊緊地看著他們,在心裏為文忠捏了一把汗。
可文忠還一點不知道劉副鄉長他們來了,他隻顧賭氣地拔著桑樹,將拔出的桑樹往機耕道上扔去。
是的,文忠心裏充滿著怨氣。養蠶失敗以後,使這個不善於思考的漢子,也為家庭今後的命運擔憂起來。雖然養蠶使家家戶戶都遭受了損失,可是,沒有一家的損失有他們家慘重。他們承包的田地多,栽桑種麻又都是按實際承包的田地來計算的。更重要的,他們拿出的地又全是上好的一等地,是最主要的產糧的地塊。這樣一來,就可以想象損失有多大了。他想起秋後要交售的近兩萬斤合同定購糧,想起要交納的幾千元稅款和各種提留、攤派,心裏就不寒而栗了。這些雖然都有父親頂著,可家裏的任何一點得與失,歡樂與痛苦,無不連著每個成員的心呀!何況他還是老大呢!再說,除了父母以外,文富、文義都沒結婚,雖然說家裏的損失也與他們息息相關,可他們畢竟還是單身一人。自己就不同了,有了妻子,有了女兒,他承擔的損失和風險,就要遠比他們大得多。有好多個夜晚,文忠都睡不著覺。他在心裏反複想著養蠶這件事,想來想去,得出了三點結論,或叫作三股怨氣。一怨莊稼人命不好,雷打火燒,命中所遭,好好的蠶子得了病,老天爺不睜眼,待莊稼人不公平。二怨自己當初口臭,想舔幹部的肥,答應帶頭,結果把家裏的幾塊好地都拿出來了,現在才曉得吃後悔藥。第三,這是最主要的,他在心裏怨恨幹部。如果不是幹部要莊稼人幹這事,誰會來幹?幾十年了,沒人叫栽桑養蠶,莊稼人不是把地種得好好的?因此,他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幹部頭上來了。尤其是對劉副鄉長,一想起強迫他拔苗、鄉上受審查和“臊皮”的事,心裏的怨恨就不打一處來。幾股怨氣交叉在一起,使文忠這個死心眼兒的漢子越來越陷進了一種心理的誤區裏,見了誰都覺得別扭。今天拔桑樹,他並沒有對家裏人說。他是出來幹活,走到這塊地邊,突然想起幹這事的。他想起去年秋天這塊地裏快成熟的豆子,被劉副鄉長強迫著拔了,家裏少收了上千斤大豆,越想就越心疼。再一看這地,冬天裏父子三人挑來壘桑樹的渣肥,此時還黑黑的在桑樹蔸下。他就想,如果把這些桑樹拔了,雖然種玉米來不及了,可如果栽上紅薯,再間種上綠豆,也肯定能收一季好莊稼,多少彌補一下養蠶的損失。這麼一想,他就果真拔起了桑樹來。
他沒想到,他的這種做法又撞在了風頭上,更沒想到又碰上了劉副鄉長。
他又拔起了一棵桑樹,朝機耕道上扔去,這棵桑樹正好扔在了走在頭裏的劉副鄉長身上。劉副鄉長大喝了一聲:“停下!”
文忠這才吃了一驚,抬起頭來,迅速地瞥了瞥劉副鄉長一行人。他沒露出上次拔莊稼那樣的膽怯和巴結的神情,但也沒有表現出反抗和拒絕執行劉副鄉長命令的意思,而是矛盾地蹲在了地上,黑著臉沒吭聲。
劉副鄉長餘怒未息,冷冷地看著文忠,諷刺地說:“今天又碰上你了!看來上次的教訓你還沒有吸取,有意要和政府作對!”
誰知文忠聽了這話,滿肚子的屈辱和氣憤一下湧了上來,本來心裏就凝聚一股對他的怨氣,這話成了澆到火上的油。文忠的臉黑了一會兒,又紅了起來,可接著慢慢變青。他咬著牙齒,攥緊了拳頭,然後鬆開,就突然抓著桑樹,示威地用力拔起來。
他的這一出人意料的行動,不但把劉副鄉長、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這些幹部給弄愣住了,就連其他地裏幹活的人,也給弄得不知咋回事,丟下鋤頭紛紛跑了過來。
過了一會兒,劉副鄉長回過了神,他知道文忠這一行動是衝著自己來的,就一步衝到文忠麵前,大聲喝道:“叫你別拔了,你聽見沒有?”
文忠說:“我耳朵背,沒聽見!”
劉副鄉長氣得哆嗦起來,指著文忠說:“我要你把拔掉的桑樹全部栽上!”
文忠呼的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也瞪著劉副鄉長,挑釁地問道:“我要不栽上,你又要把我弄到哪裏去?”
劉副鄉長磕打著牙齒,臉色像生鐵一樣僵硬、冰冷,看著文忠半天說不出話來。陳民政、龍萬春和小吳見狀,忙走過去把文忠拉開一些。陳民政說:“大侄子,你今天是咋個的了,哪個借了你的米還了你的糠,氣這麼大?”
文忠雙手推著他們,不甘心離開,口裏說:“要是你們叫我栽,我沒二話說。他叫我栽,我就不栽!”
劉副鄉長聽了這話,簡直像受了奇恥大辱,胸脯劇烈地起伏起來。他向前走了幾步,又逼到了文忠身邊,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我再問你一句,栽不栽?”
文忠站住了,回過頭,強牛一般盯著劉副鄉長,斬釘截鐵地說:“不栽,就是不栽!”
劉副鄉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太陽穴的青筋突突跳著。他似乎也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教訓文忠了,隻好黔驢技窮地站著,怒火中燒地盯著文忠。
前來圍觀的群眾見了,開始息事寧人地勸說起文忠來。可文忠不甘心在劉副鄉長麵前認輸,對大家的勸不但不領情,反而說:“怕啥,看他能把人吃了!”
正在這時,中明老漢、田淑珍大娘、盧冬碧跑了過來——他們是在不遠處的一塊地裏幹活,一個好心的村民見這裏僵持不下,跑去給他們報了信。
中明老漢還沒走攏地頭,就聽見了文忠最後的那句話。他虎著臉,走到地裏,分開人群,忽然奪過一個村民手中的鋤頭,掄起鋤把就朝文忠打去,口裏罵道:“孽種!你這孽種!”
圍觀的群眾一見,立即抱住了他,奪過了他手裏的鋤頭。文忠這時也才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意識到了今天做出了啥樣的蠢事。他痛苦地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可劉副鄉長覺得心中的氣沒有消散,他今天被一個普通的村民洗刷得太慘了。他仍板著臉,冷冰冰地看著文忠。
田淑珍大娘一見,馬上去替兒子認錯,說:“我們栽,一定栽好!你們做領導的,宰相肚裏能撐船,就莫跟他一般見識了!”
劉副鄉長聽了,回過頭,也像是和他們生上了氣,看著田淑珍大娘說:“栽,現在就給我栽上!”
田淑珍大娘愣了一下,說:“你放心吧,我們說了栽就一定要栽上!”
劉副鄉長不容置疑地命令說:“不行!必須當麵給我栽上,栽不好還不行!”
中明老漢在一旁,抬眼偷偷看了劉副鄉長一下,沉下了臉。他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似乎想說啥,卻沒有說出來,而是將煙杆含進了嘴裏。
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遲疑了一會兒,果然去拾起鋤頭,一個刨坑,一個栽起樹來。此時,她們的臉上除了一層無可奈何的表情外,還有一種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到羞辱的神色。
中明老漢的臉色也在急劇變化著,臉上的皺紋因為內心的不安而痙攣似的抽動。他取出了口中的煙杆,盯了一會兒栽樹的田淑珍大娘婆媳倆,突然滿麵怒容地大喝了一聲:“給我放下!”
眾人聽了,猶如晴天一個霹靂,全都驚了一下,然後不明白地看著他。
劉副鄉長也和大家一樣,不解地看著他問:“你要幹啥?”
中明老漢向前走了兩步,說:“不幹啥!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說!”
眾人又都吃了一驚,驚詫地望著他。
劉副鄉長過了一會兒,才冷冷地說:“說吧!”
中明老漢說:“我這個老頭子沒上過學,說話不知輕重,你可要大人大量囉!說句不中聽的話,牛拉犁頭時,遇著拉不動的時候,牛不是直接往前衝,而是退一步再拉呢!這人和牛也是一樣,咋隻知道猛打呢!俗話說,兔子逼急了還興咬人呢,是不是?”
劉副鄉長臉紅了,故意不明白地問:“你這是啥意思?”
中明老漢說:“我也沒別的意思,我曉得你們從心裏來說,是想為我們莊稼人好。你,周華書記、老陳兄弟、小吳姑娘和龍萬春大侄子,都是在想方設法為我們好。可就算是為大家辦好事,也得講究個啥……方法呢,是不是?我老佘家不管啥人,從來都是說話算數的!他娘說了栽,我們就絕不會拉稀擺帶,就一定要栽好。可你咋個非得逼我們這些幾十歲的人,當著這麼多爺們兒鄉親的麵栽不可?這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是不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引起了周圍的人群一片共鳴,紛紛說了起來:
“是呀,老佘大伯家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人呢!”
“老佘大伯一家可是好人呢!”
中明老漢朝眾人擺了擺手,繼續說了下去:“我的娃不對,我當著眾人的麵,也罵了他。說實話,他再沒出息,可也是三十大幾奔四十的人了。要不晚婚,恐怕也會有人叫爺了,你這樣當著老少爺們兒逼他,擱在你心頭好受嗎?還有,上次你讓他在遊全鄉的喇叭裏檢討,在上萬的人中臊他的皮,他心裏沒有疙瘩嗎?”
眾人又紛紛抱不平地嚷了起來:
“人心都是肉長的呢!”
“都是爹媽生的,哪個沒有麵子?”
“不能這樣對待老百姓!”
在眾人的近乎譴責、聲討中,劉副鄉長的臉失去了血色。這可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遇到老百姓當麵譴責他呢!特別是中明老漢的話,柔中帶剛,綿裏藏針,句句戳到了他做人的短處上,使他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回答他。是呀,老漢數落的他的缺點,上級領導和周華不止一次對他指出過,可正應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句古話。他在心裏承認自己不是壞人,也一心一意想把工作搞好,可實際工作中往往事與願違。他愛訓人,作風粗暴,有時辦錯了事,還覺得是群眾刁,上級不理解。現在聽了中明老漢一番入情入理、將心比心的話,他驀地明白了:自己不光是工作方法簡單,而且還缺少一點對他人的同情和關懷。真的,如果自己和佘文忠換一個位置,自己會是啥感受?一想到這個問題,劉副鄉長有點無地自容了。他尷尬地看了看眾人,突然紅著臉,雙手抱拳,朝中明老漢打了一拱說:“老佘大伯,冒犯了!你今天一席話,使我茅塞頓開!好!我們馬上走,你們栽上就是,我相信你!”說完,他朝陳民政、龍萬春和小吳揮了揮手,就帶著他們走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眾人哄地笑了起來,又紛紛向中明老漢祝賀說:
“老佘大伯,你今天這話,說得太好了!”
“看他今後還對我們凶不凶了!”
還有人對中明老漢說:
“佘大伯,不栽,就是不栽,看他又怎樣!”
眾人也說:“對,不栽!”
中明老漢看了看眾人,卻沒理大家的茬兒,回頭對田淑珍大娘、盧冬碧、文忠大聲說:“栽!給我一棵不少地栽好!”說完,親自去拾起鋤頭,刨起坑來。
文忠、田淑珍大娘、盧冬碧見了,也悶不作聲地走過來,拾起了鋤頭和扔在地上的桑樹。
眾人見了,才不聲不響地走開了。
栽好桑樹,回到家裏,中明老漢才開始訓斥文忠。他指著文忠,怒不可遏地大聲說:“老子活了幾十年,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還沒有見過胳膊能擰過大腿的!都讓你們說了算,還要政府幹啥,啊?”
文忠耷拉著腦袋,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靜靜地聽著。過了一會兒,中明老漢不但把煙袋指向了文忠,而且也指向了文富,說:“你們都跟老子聽著,我們一家,祖祖輩輩都是本分人,你們今後哪個再惹是生非,老子就敲碎哪個的腦袋!”過了一會兒,他的火氣才逐漸消退一些,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繼續說,不過語氣比剛才緩和了些,“忍得一時之氣,免受百日之災。再說,莊稼孬了是一季,婆娘孬了才是一世!養豬養牛,還興鬧個病呀災的,還不完全保險呢,何況我們從沒養過蠶呢!這季死了,下季再來嘛,有啥了不得的?和尚都是人生的,我就不信養不活!人哪,不能隻是贏得起,輸不起!”
田淑珍大娘見文忠兩兄弟被中明老漢說得抬不起頭,就不滿地對老頭子說:“他爹,你就少說兩句吧!娃兒都是大胴胴的人了,這些道理咋不懂!”
中明老漢瞪了她一眼,說:“懂?這些東西,你不說他們就懂了?哼!”在他心目中,他們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可他到底還是停止了訓斥。過了一會兒,才說,“給老子把青麻管好!東方不亮西方亮,蠶死了,還有青麻呢!”
聽了這話,田淑珍大娘也充滿希望地說了一句:“對,我們還有青麻!”
文忠、文富這才慢慢抬起了頭,眼裏流露出了和父母一樣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