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七)(3 / 3)

吃過飯,他們回到廠裏,就匆匆做起準備來。到了晚上,才去向楊建設告別。楊建設仍舊黑著臉,半天才說:“佘文義,我早就曉得你是白眼狼,翅膀硬了要飛!”

文義聽了這話,大吃一驚,說:“師傅,你咋說這話?”

楊建設打開抽屜,從裏麵找出一個發黃的日記本,甩到文義麵前說:“拿去,今後認不認我這個師傅,這個就在於你!”

文義接過一看,隻見扉頁上恭恭敬敬地寫著“食品公司,楊建設”幾個字,便知道這還是他在縣食品公司工作時的本子。打開一看,裏麵不但有幹果加工的配方、生產程序、質量要求,而且還有糖果生產的技術,密密麻麻地記了一本。文義一見,心裏熱起來。想不到平時看起來冷漠、不近人情的師傅,竟把珍藏多年的寶貝給了他。他一時感動得不知說啥好,張著嘴怔在了那裏。

楊建設沒等他說話,又不動聲色地說開了:“這個本子夠你這輩子用了!我曉得你的心還大,但不管你今後成了啥樣的了不起的人物,你如果甩了淑蓉,我會來找你算賬!”

文義一聽,心裏又是一熱,淚水慢慢濡濕了眼睛。原來,楊建設關心他,為的是淑蓉,而擔心的也是淑蓉。淑蓉,他咋會甩了她?於是便發誓地說:“舅,你放心吧!我佘文義不是那號忘恩負義的人!我佘家祖祖輩輩也沒有這樣忘恩負義的人!”

楊建設還想說點啥,卻見淑蓉在一旁嘴角抽動著,然後用手捂著嘴,跑了出去。他才再沒說什麼了,朝文義揮了揮手,說:“去吧!”

文義走出來,到處找淑蓉,淑蓉卻不見了。他知道淑蓉已經回寢室,看看夜已深了,便沒再去找她。

第二天晚上十點多鍾,文義回到了縣城。下了車,他就直奔文英的氮肥廠。他向人打聽到了文英的宿舍,去敲了半天門,卻沒人開門,也沒人答應。過了一會兒,隔壁的一個女工才出來告訴文義,說文英和朱健賣夜宵小吃去了。文義聽了,吃了一驚,又向女工打聽了賣夜宵小吃的地點,然後就匆匆告別了女工,過河來尋找文英了。

文義來到女工告訴的地方,果然見這裏街道兩旁賣小吃的攤點一個接著一個。有的上麵支了塑料雨布,有的周圍豎了屏風,有的則啥也沒有,隻有傍階沿的地方擺一張小桌,在街道兩邊擺兩隻煤油爐。然而卻都熱氣騰騰,嫋嫋飄香,看來生意都很不錯。文義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搜尋過去,終於看見了中間攤位上的文英和朱健。他兀地站住了。隔著不斷晃動的人群和嫋嫋上升的煙氣,他首先細細地看了文英一會兒。他發現文英瘦了,臉色黃了,穿一件寬大的襯衣,卻難以掩飾日益隆起的肚子。再看看朱健,發現他黑了一些,卻比先前胖了。兩人一個為客人煮菜,一個端菜、收錢,配合默契,全身心地投入在了勞動裏。看了一會兒,文義才激動地走過去,大叫了一聲:“文英!”

文英聽見這熟悉的喊聲,猛地抬起頭,一眼看見了文義,手中的勺子突然掉進了鍋裏,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周圍的攤主和顧客見了,也都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定定地望著他們。

過了好一會兒,文英才動情地喊了一聲:“三哥!”接著吃力地轉過身子,朝前走了一步。

文義見了,忙伸出手去,拉住了文英的手,兩兄妹忘情地凝視起來。周圍的攤主和顧客,這時才有些明白過來,收回了詫異的目光。

文義又細細端詳了文英一會兒,帶著幾分責備的口氣說:“妹,咋這樣了,還……”說著,他把不滿的目光投向了朱健。

朱健仍像過去一樣木訥,他見了文義的目光,紅了紅臉,卻不知該說什麼,隻憨厚地笑著。

文英見了,忙說:“三哥,這不能怪他!廠裏虧損,發不出工資,家裏也常常出事需要接濟,所以我們就自謀了這條生路!”說著,又把文義拉到凳子上坐下了。

文義聽了,心裏十分感動,卻說:“你們也沒把這事寫信告訴哥……”

文英急忙認錯地說:“是沒寫信告訴你,怕你為我們擔心!”

文義故作輕鬆地說:“我擔心啥?你們找著了這樣一條生存的路子,我該高興呢!”

文英說:“不是為這擔心,而是怕你為廠裏效益不好,我們發不起工資而擔心。我曉得你是心裏擱不住一點事的人,尤其是對我們!”

文義見妹妹這話說到自己心裏去了,便感激地回答說:“那倒肯定是,一個娘生的,哪能不擔心呢!”

這時,朱健見他們兄妹倆隻顧說話,便過來說:“三哥,你吃點東西吧?!”

文義還想和文英說點別後的話,於是說:“不了!在火車上我吃過了。”

文英聽了,忙說:“咋不吃,現成的東西,又不要我們拿錢買!三哥,妹給你煮碗砂鍋米粉,你嚐嚐我的手藝。”說著,就吃力地起身,也不等文義答應,挺起大肚子忙去了。

沒過多久,她果然端來一隻砂鍋,裏麵的湯還在沸騰。文義還沒吃,就聞到一股濃鬱的香味襲來。文義忙問:“這是啥湯,這麼香?”

文英在文義對麵坐下,兩眼關切地望著他,說:“哥,是用雞肉熬的湯,你多喝點吧,補身子的。”

文義又抬頭看了看文英一眼,疼愛地說:“妹,你該多喝!你舍得吃不?”

文英沒答話,朱健卻在一旁埋怨地說開了:“她呀,就是舍不得吃!”

文義聽了,也責怪文英說:“咋舍不得吃?你就是掙下金山、銀山,身體不好又有啥用?”

文英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哥,別聽他瞎說!小家小戶,有多大家底吃?”

文義聽了,不再說話,一邊用筷子挑起細細的、白白的粉條往嘴裏送,一邊在心裏翻騰開了。過了一陣,才抬起頭,激動地看著文英說:“妹,你變了!”

文英不懂地問:“咋變了?”

文義說:“變得懂事了!變得像我們佘家的女人了!勤勞、肯吃苦、善良、節儉,天下女人應該有的優點,你全有了!”

說完這話,文義喉頭忽然咕嚕一聲,像被啥東西堵住了一樣。他想起了妹妹小的時候,想起了和庹平發生那事的一段日子,想起了兩年前進城賣家具時對她嚴厲的教育。她終於變了。他從她身上,看見了一個農家女孩子天生具有的吃苦耐勞、忍辱負重、樸實好強的本性,看見了一個妻子與母親義不容辭的責任。文義的眼睛漸漸模糊了。從文英身上,文義又想起母親一輩子的含辛茹苦,想起淑蓉前天親手為他做的幾樣菜,想起玉秀姐這兩年的不幸遭遇,還想起春梅……想著想著,他幾乎有點情不自禁了。他真想過去擁抱住妹妹,還想站起來大聲地向全世界的女人說一聲,他愛她們!崇拜她們!尊敬她們!

文英見哥哥突然不說話了,不知咋回事,忙問:“哥,你咋了,妹做的米粉不合你的口味?”

文義眼裏噙滿了淚水,心裏酸酸的。他怕文英看見,就把頭埋在砂鍋上,讓嫋嫋上升的霧氣遮住雙眼,然後盡量用了平靜的口吻說:“咋不好吃?太好吃了!這還是我頭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呢!”

文英聽了,又要去替文義再煮一份,文義一把按住了她,說:“妹,你成心把哥脹死哦?”文英聽了,才沒再去煮。

文義吃完,文英就叫朱健收攤。文義見時間還早,勸他們別忙收。他們不聽,忙把東西收進板車裏,朱健頭裏拉著走了。文英過來拉著文義,說:“哥,走吧,我們回家再談!我還沒仔細看你,好像瘦多了?”

文義說:“我沒瘦,你倒不如以前了!”說著,見文英拉著自己的手,忙說,“妹,讓我扶著你,別摔著了!”

文英說:“沒事,哥!”可還是把手臂給了文義。文義就扶著文英,兩兄妹慢慢從大橋向氮肥廠走去。

到了廠裏,兄妹倆才真的像有說不完的話似的,都打開了話匣子。文義向文英談了出去這將近兩年的經曆,談了春梅姑娘,更多地談了淑蓉,又向文英和朱健說了自己想回家辦廠的事。文英和朱健聽了,都非常高興。接著,文英向文義也談了家裏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如文富進城做蔬菜生意發生的不幸,文忠被劉副鄉長“修理”的事,天誌老頭的死,以及玉秀姐離婚遇到的障礙……有些事,文義從家裏的來信中,已知道了個大概,有些則一點不知。現在聽文英說了,更激起了對父母、大哥、二哥的思念。這時不知不覺雞叫三遍了,朱健在一旁打瞌睡。文英見了,勸文義上床躺一會兒,文義卻一點沒有睡意。出門看看天已微露曙色,便歸心似箭地想立即回去。文英要他天亮吃過早飯再走,可文義不答應。他們便隻好在曙光熹微中,把文義送到了大門外,然後兄妹倆戀戀不舍地告了別。

文義回到家裏,中明老漢、田淑珍大娘和文忠夫婦、文富,正圍著桌子吃早飯。全家人一見文義,頓時愣住了。中明老漢放下筷子,活動著臉上的皺紋,看了文義半天,咧著嘴說:“好哇!你……你……真是你回來了呀!”

文義放下行李,回頭對中明老漢說:“爸,真是我回來了!”

文忠說:“咋不先寫個信回來?”

田淑珍大娘沒等文義答話,過來拉住文義,上下看著,說:“過來,讓媽看看,媽心裏牽掛著你呢!”說著,她眼角掛上了晶瑩的淚花。

文義見了,心裏感動起來,說:“媽,我也一樣,牽掛著家裏呢!”

說著,盧冬碧忽然想起什麼,在一旁大叫了起來:“哎,老三,你的……對象呢?”

這一說,才提醒了大家,全家人的目光都一下集中過來。田淑珍大娘恍然大悟地跟在盧冬碧話後麵問:“是呀,那個姑娘呢,咋不一塊兒回來?”

文義見大家這麼關心他,就故意笑了笑說:“媽,你們咋這麼著急?”

田淑珍大娘說:“媽能不急嗎?快對媽說,是不是你待人家不好,被別人甩了?”

盧冬碧也說:“是呀,老三,你快告訴大家!”

文義想了一想,這才對大家說:“媽,嫂,人家怕你們不願意,不好意思來。她要我回來先問問你們,要沒意見,她過一段日子就來。”

田淑珍大娘聽了這話,急忙分辯地說:“我們啥時說過不願意?”接著,她去牆上取下裝有文義和淑蓉照片的鏡框,喜眉喜眼地看著淑蓉的照片說,“這麼好的姑娘,打起燈籠火把也難找,我們為啥不同意?”

文義接過鏡框,見家裏的人把淑蓉和自己在康平市照的那張西裝革履的照片放在一起,一下勾起了對往事的許多回憶。又見照片上的淑蓉,恬靜地微笑著看著自己,就湧起了對淑蓉的思念,這才對母親老老實實地說:“媽,我們耍得很好,你放心。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來的!”

田淑珍大娘才一下放心了,說:“沒吹就好,找個好姑娘不容易呢!”

大家都隻顧說話,忘記了吃飯,文富這時才說:“老三,你還沒吃飯吧?”

文義說:“沒吃,二哥!”

大家一聽,才回過神來,說:“吃飯!吃飯!”

文富忙去為文義舀了飯來,一家人就暫時不談啥了,吃起飯來。

吃過飯,中明老漢說:“你們先出去幹活,我和文義再擺會兒龍門陣!”

文忠夫婦、田淑珍大娘和文富聽了,沒說啥,果然各自先出去忙活路了。等大家都走後,中明老漢才不慌不忙地裹起一袋煙,吸燃了,悠悠地噴出一口煙後,這才細言細語地問:“文義,這次回來,走不走了?”

文義從來沒見父親用這種和藹、商量的語氣和自己說過話,現在猛一聽,覺得是這樣親切,禁不住內心一陣激動,於是便堅決地說:“爸,我不走了!”

中明老漢抬起頭來,眼睛裏閃著又驚又喜的神色,看著文義說:“真不走了?”

文義說:“爸,真不走了!”

中明老漢顯得高興起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說:“不走了好!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裏,我看出來了,這家裏還真離不了你這顆夜明珠呢!”

文義聽了父親難得的、發自內心的誇獎,心裏十分高興,於是就說:“我想在家裏辦一個小食品加工廠!”

中明老漢聽了這話,猛地抬起頭,吃驚地望著文義。

文義怕父親說出反對的話,急忙充滿信心地又說:“爸,我離開家時心裏就想過,要出去學門技術,回來自己幹番事業。這一年多,我在一個鄉辦食品廠幹活,淑蓉的舅是這個廠的師傅,我已經從他那裏學到了小食品加工的全套技術。我們自己辦一個廠,肯定能賺錢!”

盡管文義說得十分肯定,可中明老漢聽了,立即陰了臉色。他一時沒有答話,不聲不響地又裹起一袋煙,一口接一口地吧嗒起來。從嘴裏和鼻孔裏噴出的辛辣的煙味,直朝文義撲來。文義見父親這副模樣,立即知道遇著頭道障礙了。果然,中明老漢一袋煙吸完,語氣雖輕卻不容置疑地說:“你娃兒又想花花點子了?辦啥廠?牛皮不是吹的,我們祖祖輩輩,臉朝黃土背朝天,沒人侍弄過啥廠,你也趁早死了那份心!”

文義聽了,不甘屈服地說:“爸,就莫阻攔我吧,肯定能成!”他看著父親,見父親沒答話,又補上了一句,“我就是為辦廠,才回來的!”中明老漢說:“不管你是為啥回來的,這廠就是不能答應你辦!老子是為你好!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啥能辦啥不能辦,我心裏有數。辦廠,咋辦?連老子想起來都好像天狗吃月亮,不曉得該從哪裏下口,何況你才出林的筍子?”

文義聽了,在掠過一種悲哀的同時,又為父親小看自己感到好笑,於是又耐著性子解釋說:“爸,你放心!小食品廠投資小,利潤大,我們這兒原料又不缺,盡是莊稼地產的,便宜。我們家又有多餘的房屋,把兩邊廂房騰出來,就是現成的生產車間。至於機器設備,咋個生產,我心裏都有數。到時再把淑蓉接來,做我的助手。她在那裏已經幹了幾年,是老工人了。”

中明老漢聽了,似乎再沒有理由反對文義了。過了一會兒,才突然問道:“你說這廠,要多少本錢?”

文義說:“我粗略算了一下,我們不建廠房,暫時也不買太多的原料,一萬多元錢就可以了!”

中明老漢仿佛被這筆龐大的天文數字,給嚇住了似的,大睜著雙眼盯著文義說:“一萬多元?一萬多元還少呀!數也要數半天呢!你娃兒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我們哪來的這一萬多元錢?”

文義又說:“爸,你莫為這事著急!這一年多,我掙了八千多元,因為打算辦廠,就沒有給你們寄錢回來。我再想法借一點、貸一點,就可以解決這個難題了!”

中明老漢猶豫了,低下頭想著什麼。文義的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兒上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說服了父親沒有。他期待著父親答應他,支持他,因為他是他的親人。可是,沒過一會兒,中明老漢站了起來,背著手,煙袋拿在屁股後麵,在屋裏走了幾步。然後回頭對文義說:“娃兒,不管你記不記恨老子,老子都不得準你幹這事!一萬多元錢,你以為是小數?莊稼地裏扒拉幾年,還扒拉不出來這個數呢!拿到水裏打漂漂,你不心疼?”說完,停了一會兒又說,“這兩年,我看明白了,這個家要撐門戶,還得指望你。可老子說的是莊稼地裏的事!蝦走蝦路,蟹走蟹路,莊稼人還得走土裏刨食的路,穩當、紮實、可靠。辦廠是城裏人的事,讓城裏人折騰去吧!”說完,大步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頭說,“老子下地去了,這事,你掂拿掂拿一下輕重,趁早莫去花那份心思了!”說著,就出門去了。

文義望著父親的背影,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現在才明白,父親並不是看不起他。父親心裏真正害怕的,是怕風險,是怕他不成功,是怕把錢扔在了水裏。這一次,文義不再為父親悲哀了,而是充滿了深深地同情和憐憫。父親種了幾十年莊稼,祖祖輩輩積澱下來的“求穩”、“怕亂”的思想,同樣在他心裏也深深地紮下了根。他相信經驗,他有很多格言證明經驗的可靠性。“槍打出頭鳥”、“樹大招風”、“出頭的椽子先爛”……他渴望過上好日子。可是,他隻是把這種希望寄托在土地上,穩紮穩打。而一旦多收了幾擔穀子,能夠不為“進口”的東西發愁了,他便會覺得滿足,覺得日子不錯了。這種“小富即安”的思想,又會進一步產生出保守性來。文義弄清了這點,反倒不著急了。他決心讓時間和事實來慢慢開導和修正父親的思想。接下來的幾天裏,文義開始背著父親,設計起建廠的規劃來。可是這時,文義卻發現大哥、大嫂又有點不對勁了。兩人整天陰著臉,像和誰賭氣一樣,有時還摔東西發脾氣。文義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好心地問他們,他們的臉色卻更陰沉。這倒把文義弄得糊裏糊塗起來。

又過了兩天,文忠和盧冬碧終於暴露了自己心中的矛盾。這天,一家人正吃著早飯,文義忽然看見大嫂不滿地用腳在桌下踢了文忠一下。接著,就見文忠抬起頭,遲疑地看著文義,想說啥又不好說出口的樣子。文義見了,忙說:“大哥,你咋了?要說啥就說吧!”

文忠這才遲遲疑疑地說:“老三,你、你在外麵掙了多少錢?”

文義一下明白了,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大哥,你是啥意思?”

文忠還沒答話,盧冬碧忽然搶著說了:“掙了多少錢,也該給大家說一聲呀!一年多的時間裏,你也沒寄啥錢回來。這家,也不是哪一個人的,大家的馬兒大家騎!你掙的錢,縱然不給我們花,也該拿出來買點肥料,把二茬麻管好!”

文忠也跟在盧冬碧後麵說:“就是嘛!舍得寶來寶調寶,舍得珍珠換瑪瑙!陳民政都叫我們管好二茬麻!要是舍得買兩千斤化肥,那麻就可能多賣幾千塊呢!”

文義聽了,低了頭。中明老漢看了文忠兩口子一眼,責怪起來:“你兩口子莫一唱一和了!我曉得你們心裏是啥小九九,是怕文義存了私房錢是不是?告訴你們,文義這錢,是有用場的……”中明老漢雖然不同意文義辦廠,可也看不慣文忠兩口子的雞腸小肚。

盧冬碧不等中明老漢說完,就急忙說:“爸,再有啥用場,也不能現鐵不打去煉鋼吧!”

文忠今天好像膽也特別大了,又接了盧冬碧的話說:“就是呀!頭茬麻雖然賣了好價錢,可畢竟是頭茬,數量不多,就指望二茬麻呢!”

中明老漢聽了,還是袒護著文義說:“是黑是白,老子心裏明白!”

盧冬碧見父親為著文義的樣子,忍不住大聲說了起來:“爸,你也莫太偏心了!雖然有百姓愛幺兒,皇帝愛長子的話,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一樣的人,就該我們在家裏苦做苦磨?出頭椽子先爛,我們就該一輩子吃虧?我到這個家來的時候,文英還尿床,文義又才多大?還在用手背揩鼻涕!我和文忠待他們沒一點外心。家裏日子那麼緊,他們上高中,我們沒說二話……”說著,她哭了起來,一邊流淚一邊說,“現在他們都比我們能幹了,就一點記不得我們了?”接著,又回頭數落文義說:“文義,你也莫太心狠了!你就是要把錢留著娶親,也不該一個子兒不拿……”說著,盧冬碧更覺傷心了,起身離開桌子,跑到屋裏抽泣起來。

文義聽了大嫂的一番話,一時心如刀絞。他這才明白了大哥大嫂這幾天不高興的原因。他想責備他們幾句,卻找不到任何一點理由。是呀,大哥大嫂說的句句都是實情呀。自從到了蓮花鎮鎮辦食品廠,他就沒向家裏寄過一分錢,而他們在家裏,又吃過那麼多苦,遭受了那麼多不幸,這事如果擱在自己身上,難道不會產生大哥大嫂一樣的情緒嗎?再說,他們也是為家裏好哇!尤其是大嫂一番傾訴委屈的話,使他想起了大哥大嫂這些年,在哺育和照顧他和文英時的任勞任怨。雖然說弟兄在一起,難免不磕磕碰碰說點氣話,可平心而論,這樣的大哥大嫂在周圍團轉,也實在沒人敢比。文義一想起大哥大嫂的恩情,就禁不住眼睛濕潤了。他急忙走到大嫂門前,顫抖地說:“大嫂,你出來,聽我解釋一下。”

盧冬碧伏在床上,一邊抽泣一邊賭氣地回答:“我不聽哪個解釋!”

文義聽了,隔了一會兒說:“大嫂,你不聽我解釋算了,我隻是對你說一句:長兄當父,長嫂當母,我佘文義並沒有忘記大嫂的恩情!”說完,噙了一包眼淚走回自己房裏,捧出一個布包,走到中明老漢麵前,把布包交給了父親,然後說:“爸,這是我打工掙的錢,都在這兒,今天全部交出來!大哥大嫂也說得對,麻是全家的希望,花多少錢,我們都要先把麻管好!”

中明老漢一層一層地把布包打開,最後露出厚厚一遝錢來。他捧錢的手慢慢顫抖了起來,看著文義哆嗦著:“文義,你,你的心真見得天呀!”說著,衝屋裏盧冬碧大聲喊:“老大家的,你出來!”

盧冬碧果然走了出來,中明老漢把錢捧到她麵前,說:“你好好看看,這是文義的錢!”

文義忙拉過了父親,抬頭對文忠、文富、盧冬碧說:“大哥大嫂,二哥,我就實話實說吧,我沒有一點想存私房錢的念頭。我是想用這錢辦一個小食品加工廠。我對爸說過這事,爸沒有同意,我也沒對你們講。這食品廠本小利大,肯定能賺錢的。我們祖祖輩輩種莊稼,如果像現在這樣,永遠過不上好日子。我們隻有走糧食精加工的路。現在,我們一斤花生、胡豆,隻賣幾毛錢,可加工成了食品,就要翻幾個跟鬥。這樣,我們既沒有離開土地,也賺了大錢!”

文忠、文富和盧冬碧聽了,這才完全明白。文忠夫婦臉上一下掛上了羞愧的顏色。文忠說:“老三,我們錯怪你了!”

文義說:“莫說了,大哥!你們剛才也說得對,我們先把青麻這現鐵打好!等賺了錢,再齊心協力來辦工廠煉這個鋼!”

文忠聽了,立即表態說:“對,老三!我們話明氣散,你也是一心為這個家好。等二茬麻賣了,我們一定支持你把廠辦起來!”

中明老漢見兄弟二人又和和氣氣了,心裏高興起來。一時也不去說不同意他們辦廠的話,因為這事還遠著呢。隻是沉著臉對文忠兩口子說:“你們現在明白了吧?狗日的,自己心裏有小九九,還懷疑別人!”然後,他抽出一遝錢,遞給文忠,又吩咐說,“和文富一起買化肥去吧!”

文忠聽了父親的訓斥紅了紅臉,卻沒說啥,心甘情願地接受了父親的批評。他接過了父親遞來的錢,揣進懷裏。吃過早飯,就果然拉起板車,隨文富一道去買了一車化肥回來。然後,全家人齊上陣,把化肥施進了麻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