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聽到王媽的問話,回過神來,紅著臉感歎地說:“這麼多房子,要空多少喲?”

王媽道:“大戶人家,你以為像我們窮家小戶,一家老少都擠在一間屋子裏喲?”接著又說:“姑娘,你看出沒有,老爺這幢莊園像個什麼?”

菊花看著王媽問:“像什麼?”

王媽說:“像是一個大大的田字!”馬上又補充,“耕不離田,種不離地,老爺說這是他祖祖輩輩恪守的傳家寶。管家有次跟我們下人說,老爺這座藕荷園,雖然疏疏密密,錯錯落落,卻是有章法的。你看這口荷塘,方方正正,中間低窪,是照硯台的形式修的。圍繞這硯,東邊那座湧月樓是一錠墨,北邊的通明閣是一支立著的筆,南邊的伴霞堂修得凸凸凹凹,你看像不像一個筆架?荷塘前麵那個平整的院子,也是用青石鋪成,管家說這是一張攤開的紙。還有老夫人住的怡園,太太做女紅的紡樓,老爺會見特殊客人的虹飲亭等,都像讀書人的文房四寶呢!”

王媽正說著,忽然從旁邊的一處房裏,傳來一陣拜佛誦經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園子裏顯得格外清晰。菊花不解地把目光投向了王媽,王媽說:“是老夫人在拜佛,老夫人先讓你見過太太,我這就去報告太太。”說著,就急急奔向對麵的伴霞堂。

菊花站在亭子邊,亭子的陰影投在清澈的池水裏,和金色陽光照耀著的蓮蓬、荷葉交織在一起,綠的更綠,紅的更紅。菊花看著滿池的荷花,心裏不由得一陣緊張。她不知等會見了老夫人、太太該說些什麼?還有,自己就要住進這神仙住的地方了,新的環境,陌生的人,自己怎樣做才能令他們稱心如意……正這樣想著,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菊花抬頭一看,太太寧氏已經來了。

寧氏今天穿了一件淡綠色的無袖旗袍,像是更刻意修飾了一番。臉上施了淡淡的粉,顯得更白。麵頰上的汗毛也被絞過,一張臉就像剛出嫁的姑娘那般潔淨、嫵媚。兩條胳膊白皙而圓潤,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動人的光澤。旗袍裹著的身子輪廓分明。她走過來,什麼也沒說,就抓起菊花的手,輕輕地撫摸著。

菊花一時感到更慌亂了,心“咚咚”地跳著。她覺得太太撫摸她的手,細膩、綿軟,有一種滑溜溜的感覺。她低垂著眼簾,卻看見了太太手腕上一對銀手鐲,正閃著光芒,而食指和中指上分別套著的一枚金戒指和一枚翡翠戒指,隨著撫摸她的手指的移動而不斷擦著她的皮膚。每接觸一下,她的身子就產生一陣涼爽。她的眼睛追隨了太太的手腕和手指一陣,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寒酸、醜陋。她不好意思地後退一步,想從太太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來。可寧氏反而更抓緊了她的手,問:“你叫菊花?”

菊花“嗯”了一聲,慌亂地點了點頭。

寧氏又伸手,撩開菊花額前的一綹鬢發,用手在菊花麵頰上親切地撫摸了一遍,然後才放下手說:“嗯,老夫人眼力不錯,真是一副貴人相!”

菊花臉紅了,低聲回答:“太太,我是來幹活的!”

寧氏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庭院中回蕩,仿佛是有人摳了她的癢癢一樣。

菊花不知太太笑什麼,也不知自己的話說錯沒有。她惶恐地抬起頭來,驚詫地看了寧氏一眼。這時,菊花才看見太太的眼睛雖然很大,也很明亮,可是眼窩已經有點往裏陷,眼圈周圍有一圈青黑的顏色。她的臉雖然打扮得很嫵媚,可是缺乏一種健康的、快樂幸福的紅色,隻有一種單一的蒼白。她的兩條光潔的膀子優雅地垂在細腰間,溫柔有餘卻沒有力量。菊花憑著女人的本能和姑娘的細心,立即判斷出在太太故意做出的開心後麵,一定隱藏著什麼傷心和痛苦的心事。是什麼事,菊花卻沒法知道了。

這時,老夫人念完佛,從佛堂走出來了。一見菊花,立即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過來。像見了久別的女兒一樣,丟掉拐杖,就將菊花一把攬在了懷裏,手在菊花的背上輕輕拍打著,親熱地叫道:“姑娘,你可來了!”

菊花心裏一陣感動,剛才的慌亂一下消失了。可她仍感到羞怯、靦腆,臉龐湧上一層玫瑰的顏色,不知所措地任由老夫人擁抱和拍打她。

過了一刻,老夫人才鬆開菊花,菊花感激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微微地笑了笑。這笑完全是下意識的,隨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菊花不知道,她的這種少女本能的羞怯和不好意思,更增添了她的美麗和特殊魅力。老夫人一見,又立即心疼地把菊花攬在懷裏,接著捧起菊花的臉,說:“姑娘,你別不好意思,讓我好好看看!”說著,就全身上下將菊花看了起來。

菊花還是不敢正視老夫人的目光,把頭稍稍別開一點,目光落在遠處。因此,她無法看清在老夫人一雙看似溫和親切的目光之中那種探測的、居心叵測的神情。菊花的心還沉浸在激動和幸福中,她想起小時候去外婆家中,外婆也常常是這樣親昵她。她雖然仍不好意思,可已經沒有了多少拘束。

老夫人把菊花看了半天,這才對王媽說:“帶姑娘進屋歇息去吧!”

王媽說:“是!”說著,就過來攜了菊花的手,帶著菊花走了。

王媽帶菊花進的是蘭府的“繡樓”。這繡樓就緊挨著蘭洪恩和寧氏住的伴霞堂,院門為一道月亮門。月亮門裏是一個小院,院子兩邊,有兩蓬葡萄架,茂盛的枝葉嚴嚴地擋住了陽光。架下濃蔭遍地,一咕嚕一咕嚕的葡萄,這時像珍珠一般掛著。小院中間一條甬道,直通樓房。樓房不大,上下兩層,雙間,卻有寬寬的簷廊,四麵都有門窗。王媽帶著菊花走進屋子,上了樓,王媽推開左邊一間屋門對菊花說:“你就住這兒了!”

菊花一見,隻見屋裏靠北牆窗下,安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一床紫色緞子被,一隻白府綢長枕頭。靠南窗下,安放著一張梳妝台,桌上放滿了大大小小的女人用的香粉盒兒、梳子篦子之類的東西,桌前有一把矮靠背椅子。床斜對麵還立有一隻大衣櫥。此外,屋裏還有一張小圓桌,桌上鋪著桌布,桌子四周,又另有幾把相配的椅子。菊花不相信自己住在這屋子裏,她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卻聞著了一股濃濃的、沁人心脾的香氣。她不知這香氣是來自屋內的繡衾羅帳,還是樓外的花樹香草。她不安地看著王媽問:“就住這……”

王媽似乎看出了菊花的猶豫,說:“老夫人和太太說了,就住這兒!這兒離老夫人、太太近,方便。”

菊花還是不放心,接著又問:“就我一個人住這兒!”

王媽說:“怎麼是你一個人?這旁邊就是老爺和太太的房子,對麵是老夫人的怡園,說話的聲音都能聽見。”說完,就急急忙忙下樓去了。

菊花一個人站在屋子裏,把王媽的話思忖了半天,最後還是回到眼前的事來。她呆呆地站著,不敢去碰屋子裏的東西,心想:真是怪事,這是我住的嗎?是一個傭人、一個丫頭住的嗎?不,不是!一定是搞錯了!可是,王媽的話又清晰地響起:“老夫人和太太說了,就住這兒!這兒離老夫人、太太近,方便!”兩種聲音在菊花心裏打著架,半晌,她才像一隻膽怯的小老鼠,輕輕地走到床邊,用手去摸了摸被子。被子是那麼柔軟,一縷淡淡的香氣不斷被吸入肺腑,她聽見自己粗糙的手掌撫摸著被麵發出“刺刺”的聲音,立即害怕地縮回了手。接著,她將自己的包袱放在床上,又小心地走到梳妝台邊,拿起那些香粉盒兒看了看,她不認識上麵的字,卻見盒兒上的美人兒漂亮無比。她打開一隻,隻見隨著盒蓋上香粉的飄散,一股濃鬱的異香刺激得她張大了眼,鼻孔裏癢癢地直想打噴嚏。她急忙蓋上盒蓋,放回原處,沿著梳妝台走到桌邊。她揭起淡綠色的桌布看了看,桌子原是朱紅色的,很亮。她蓋好桌布,最後走到大衣櫥邊。她拉開櫥門,卻見裏麵工工整整地疊放著幾件衣服,都是綢緞的,光滑、漂亮。她想用手去摸,又一下縮回來,然後像不經意間窺見了別人的隱私一樣,“砰”地關上了櫥門。這時,她似乎才醒悟:這絕不是她住的屋!王媽一定是弄錯了!她應該住在破爛、潮濕的屋裏,住在散發著黴氣、汗氣、潲水氣的屋裏。她隻應該與蚊蟲、蒼蠅、老鼠為伍!而這裏,是她連做夢也夢不到的地方。想到這裏,她立即去床上抓起小包袱,惶恐地奔下樓來,跑出了月亮門。

老夫人和寧氏正站在荷塘邊說話,看見她慌張地跑出來,老夫人忙問:“你怎麼了?”

菊花來到她們麵前,過了片刻,才低著頭,猶豫地說:“老夫人、太太,我,我該住在下、下人房裏……”

老夫人和寧氏一聽,又“哈哈”大笑起來。寧氏說:“那就是下人住的,你去住吧!”

菊花紅了臉,還是嚅囁著說:“我,我是來幹……幹活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