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沒等她說完,把她拉在身邊說:“姑娘,你放心,我們不會把你當外人看的!你雖然是來我們家裏做傭人,可我心裏,隻把你當女兒!你去吧!衣櫥裏有衣服,也不知合不合你身?要不合身,以後再做。到了我們家,就要像一個大戶家裏人的樣子,可不能讓人小瞧了我們!快去吧,啊!換了衣服,等會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菊花聽了,仍有些似信非信。過了一會,才又感激地對老夫人、太太行了一個禮,重新走進月亮門。

她再來到房間裏,看著一切就有些好奇和高興起來,她的目光又從屋裏一件件擺設掠過去,現在,她終於相信這就是她住的地方了!她放下包袱,急切地奔到床邊,雙手在緞子被麵上用力地按了按,接著又過去打開先前那隻香粉盒兒,久久地湊在鼻前,用力地呼吸著那股異香。這次,她覺得鼻孔已經適應那股味道了。嗅著,這個從沒見過、享受過這種富裕生活的貧家姑娘,心裏漸漸充滿了一種眩暈和幸福。她想起王媽說的話,在心裏問著自己:我真的落在福窩裏了?真的嗎?

接著,她很快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的,像外婆一樣慈祥的老夫人,漂亮、闊氣、和藹、親切的太太,美麗的花園,隻有闊太太、小姐才配住的房子……她相信她真是走進了一個好人家,在度過了一段驚惶不安的一天和早晨離別的痛苦以後,她現在的心情漸漸安定下來了,並且充滿了歡愉,至少暫時是這樣。她在心裏說:我呀,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兒,竟然到了這裏。我一定要像侍候母親、父親一樣,侍候好這裏的主人!這時,菊花陡地產生了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是的,她來這兒可不是享福的!自己的身份是婢女,是傭人,主人對她這樣仁義,她可不能對主人不忠,一定要幹好活兒,報答人家。想到這裏,菊花忽然重新蓋好香粉盒,放回桌上,過來解開自己的包袱,取出一條粗布圍裙拴上了,就急忙跑下樓來。

她想去幫王媽幹活。

剛走出園子,又被老夫人和太太看見了,她們驚奇地問:“你幹什麼呀?”

菊花說:“我幫王媽幹活去。”

老夫人說:“要你幹什麼活呀?你過來,姑娘。”

菊花走過去,老夫人拉起了她的手,說:“姑娘,看你這雙手,本該細皮嫩肉的,卻成了搓衣板了,看著就怪讓人心疼!”

菊花也看了看兩隻手上的老繭,想起撫摸被麵時發出的“刺刺”響聲,也不覺臉紅了,說:“習慣了。”

老夫人說:“你就歇著吧,啊!我們家哪需要你這樣的姑娘來幹粗活!”

菊花想問,那你們要我來做什麼呢?可話到嘴邊停住了,隻遲疑地望著老夫人、太太問:“那我……”

這時寧氏把手放在菊花肩上親切地打斷了她的話:“你就聽老夫人的話吧!要是閑不住,就陪著老夫人說說話兒,在園子裏散散心!”

菊花“嗯”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老夫人又看了看菊花說:“怎麼還穿著這身衣服?聽話,快去把衣服換了!別讓人說我們蘭府待不得人!”

菊花聽老夫人說得這麼嚴重,心裏倒有些過意不去了,急忙應了一聲,轉身又朝月亮門跑去。

回到樓上,她拉開衣櫥門,這才一件件把衣服打開。天啦,這都是些什麼衣服呀!全是絲綢的,柔軟、光滑。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料子呀!過去趕場,她隻能遠遠地站在綢緞莊門外,朝那些五光十色的綢緞匆匆忙忙掠過一眼,那是她做夢也不敢光顧的地方呀!可現在,她卻有這麼多華麗的衣服了!她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她捧起一件米黃色的滿襟布絆短褂,看了又看,然後將它貼在臉上,輕輕地摩挲起來。一種清爽、滑膩,仿佛春風吹過麵頰的舒坦的感覺,立即在心底泛起。她說不出這種感受有多麼令人沉醉。摩挲一會,她才放下來,迅速脫去了身上的粗布褂子,將這件綢褂穿了上去。走到鏡前一看,她不覺驚奇起來:天啦,這是自己嗎?是自己嗎?

可是,那是真真切切的自己!鏡中的她,腰身是那麼纖細、苗條,而胸部卻又是那樣突出。透過薄薄的料子,她能依稀看見兩隻乳房像小山丘一樣的凸起,她從沒有發現過自己的胸部有這樣發達。現在,她有點為自己的發現害起羞來。她急忙脫下這件綢緞,又換另一件。她想找一件寬大一些,能夠把胸部隱匿一些的衣服,可是一連換了幾件,都感覺這些衣服剪裁得有些仄小,差不多像裱在了身上,想隱藏一點身上的線條,根本沒法做到。麵對一大堆衣服,她發愁了:究竟穿哪一件好呢?突然,她眼前一亮,想起了太太穿的那身旗袍。立時,她完全是下意識地決定,自己也穿那種長旗袍!她抖開兩件旗袍,正好有一件和太太那件一模一樣。她拿起來正要穿,卻又猶豫了。片刻,她又放下,拿起那件藕荷色的看了看,然後穿上了。再走到鏡子前一照,發覺這旗袍好像是專為她定做的一般,套在她修長合度的身子上,是那麼合體。她雖然也為全身的線條感到不太好意思,可是她隱隱覺得,穿上了這身衣服,她也仿佛有了太太那種時髦、端莊和幾分矜持的氣質。她前後左右地看了看自己,越看越覺得變了一個人似的。

剛換上衣服,王媽在下麵呼喚她去吃飯。菊花這才回過神,一時又躊躇了。她不知是不是該穿這身衣服下去。遲疑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下去了。

曲池旁,老夫人和太太正等她。菊花局促不安地走過去,老夫人就一下叫了起來:“哎呀,真好看,像從畫中走出的人兒呢!”

菊花臉紅了,一種靦腆、窘促的神情浮現在她的眼裏、麵頰上。她忐忑地叫道:“老夫人、太太……”

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即拉起她的手說:“我的孩子,別不好意思!穿上這身衣服,我更是越看越想看了!”說著,就牽了菊花的手,像拉著自己親生女兒一樣,往膳堂走去。

走到膳堂,菊花不覺又驚呆了。隻見桌上擺著七八個盤子,裏麵裝著的東西香氣襲人,她卻沒有一樣能叫出名。她在家裏吃紅薯、蘿卜、野菜,她這一生吃得最好的一頓飯,就是在表姐出嫁那天,吃的“九大碗”。老夫人見她發呆的樣子,忙說:“姑娘,吃呀!這菜叫八珍,你要吃不慣,就吃這隻八寶鴨!”說著,就將那隻裝鴨的盤子移到了菊花麵前,又拿起盤中一把小刀,切下一條鴨腿,放在了菊花碗裏,說:“嚐嚐吧,我的孩子,可比你在家裏吃的鴨好吃多了!”接著,就介紹說:“別看八寶鴨的材料很普通,做起來可不簡單呢!單是選這鴨,就很費事了。這鴨隻能用當年養的肥鴨,不能太重,也不能過輕,一般隻要兩斤左右。殺好衝幹淨後,在鴨身上塗上上等醬油,調以味精、香料。還要用新鮮瘦肉剁成肉泥,拌上玉堂菜屑、開洋末、香幹丁、冬筍絲,加入母子醬油、味精調和。再外配香菇、黑木耳、黃花菜,以少量蝦仁,填進鴨肚裏,用細羊腸線縫口,裝在這個盤子裏,再用文火蒸半個時辰。這可是我年輕時最喜歡吃的呢,你嚐嚐。”

菊花夾起鴨腿,咬了一口,果然酥軟可口,鮮美異常。她不禁想起早上自己家裏殺的那隻生蛋母雞,心想:同樣的東西,有錢人做法不一樣,享受的也不一樣。

吃了飯,菊花回到房裏,又不禁想開了。看看住的屋,穿的衣,吃的飯,以及老夫人一口一個“我的孩子”的親熱勁兒,這是傭人的日子嗎?不,這分明是蘭府把自己當作最尊貴的客人待了。可蘭府為什麼會這樣?他們免了自己家裏欠的租穀,每月還給錢把自己接到這兒來,就是讓自己來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過神仙似的日子?世界上有這樣的美事嗎?不,絕沒有!可眼下的事又該如何解釋?蘭府為什麼要這樣來白白養自己?他們是圖今後?可今後她又能幹什麼?她一個弱女子,既不能為這樣大一個莊園護家守院,又不能為他們出去打家劫舍或剿滅他們的仇敵,更不能為他們管家理財,那究竟是為什麼呢?想來想去,菊花隻想到了一種答案,那就是她剛來,俗話說,才來三天是客,蘭府是仁義之人,把她當作客待。也許過幾天,他們就不會這樣了。那時,主人是主人,傭人是傭人,他們也許就要支派自己幹活兒,給自己臉色看。可是又一想,即使當客待,也不至於為自己準備這樣好的衣服,以及和老夫人、太太一桌吃飯呀!想到這裏,菊花又迷惑了。她實在找不出答案,就不準備再去費腦筋想了。不過,憑著她的直覺和敏感,蘭府這樣對她一定有著什麼目的。天底下沒有讓你白吃的席。因此,在她的心裏,本能地築起了一道戒備的堤壩。她在心裏叮囑著自己說:“不管怎麼樣,我可要小心!不能上當,一定不能上當!”

這樣想著,倦意漸漸湧了上來。她伏在床上,很快進入了夢鄉……

——選自長篇小說《豪門婢女》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