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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那個秋天的下午,文義持了福陽朋友胡雲坤的信,來到康平市某郊縣一個叫蓮花鎮的小鎮裏。小鎮不大,有八九千人口,依山傍水建築——一半房屋在山下江岸的平地上,一半房屋從江岸逶迤到半山腰。山上有樹,還有幾個小亭子、一座白塔,風光旖旎。站在山頂,俯瞰東西兩江之水在這裏交彙,就像一個美人的兩條玉臂在擁抱著整個小鎮。文義一走到這裏,就迎麵感到了一種親切的氣息。江風的清涼和空氣中泥土、莊稼的味道,使他想起了家鄉的小場,猛然間就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歸宿感,仿佛再也不是漂浮在空中的塵埃了。

他很快就向人們打聽到了鎮辦食品廠的地址。他走過兩條街道,來到了緊靠山腳下一片普通的建築前。這些建築雖然低矮,也像康平市菠林山那些棚屋一樣,顯得有些淩亂,然而卻很幹淨、整潔;也有七彎八拐的巷子,巷子裏卻沒有汙水、垃圾,更沒有蒼蠅和屎尿。他又走過一條巷道,爬了幾級石梯,就來到了一處較開闊的地方。這裏有一塊不大的水泥地麵廣場,廣場裏麵是一排廠房,兩邊有幾幢宿舍樣的樓房,不高,隻有三層。宿舍的窗口前晾曬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廠房都是平房,裏麵顯得很寬大。文義一走進前麵的小廣場,一股奇異的香味就向他迎麵撲來,那是食物燒煮和加工發出的混合氣味。文義知道到目的地了。他向人打聽胡淑蓉,沒一會,從一個生產車間走出一個身材窈窕,穿白衣,戴白帽,麵皮也十分白淨的姑娘。文義一見,心裏像是被什麼猛地撞了一下——即使在醫院裏,他也沒見過這麼白皙、素淨得令人目眩的天使般的姑娘。這姑娘不但白淨,而且也十分漂亮。眼睛雖不太大,但卻很黑,像深潭似的,蓋著長長的睫毛。鼻子短而直,又使她的麵孔顯得十分樸實。在那一刹那,文義差點脫口而出:“你真漂亮!”可是他沒有,他怕這樣唐突冒失會使別人難堪。不過,他卻在心裏迅速冒出一個念頭:他今後一定要自己的戀人也穿白衣服!這白色在他心中,已經是純潔、質樸和美的象征了。

姑娘走到文義麵前,對他似乎甜蜜地笑了一下——文義不知道她自己感覺到笑沒有,但他卻真真切切地看到她笑了一下,而且笑得那麼美。這個微笑從此也在文義心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姑娘笑後才問:“是你找我?”

文義的目光雖然沒直接落在姑娘的身上,可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姑娘吸引了過去,聽了姑娘的問話,才急忙回過神,點著頭說:“是!你是……”

姑娘說:“我就是胡淑蓉。”

文義一聽,高興極了,好像在遙遠的他鄉遇到故知。他“哦”了一聲,急忙向淑蓉伸出手去。

可胡淑蓉看著他的臉,沒向他伸過手來。文義有點兒尷尬地放下手,接著從懷裏掏出了胡雲坤給她的信。

胡淑蓉看完信,又抬頭看了看文義,目光中也似乎多了一些明亮的東西,說:“真對不起,舅舅回家去了!”

文義一聽,心立即涼了,忙問:“不會不回來吧?”

胡淑蓉說:“天黑時可能回來。”

文義鬆了一口氣,說:“那我等他!”

胡淑蓉想了想,說:“到寢室去坐吧,還早著呢!”說完,就把文義領到了左邊一幢宿舍樓裏。文義走進去,看出這裏全是女工宿舍。過道裏,窗台前,掛的都是女人的衣服和用品。還有一股化妝品淡雅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裏。

胡淑蓉把他領到二樓的一間房前,打開門,讓文義進去了。屋子不大,裏麵有兩張床,收拾得像她自身一樣素淨而整潔。文義知道這屋子裏住著兩位女工——後來他知道了另一位女工名叫賈豔。他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了,把背著的簡單行囊放在幹淨的地上。胡淑蓉拿過一隻白色口盅,給文義倒了一杯開水,放在他麵前。不知咋回事,文義覺得胡淑蓉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有魔力一樣,吸引著他的目光不斷偷偷地去覷她。她把開水放在桌上以後,轉過身把文義放在地上的行李提起來,放在了右邊一張床上。文義估計那張床是胡淑蓉的,他剛想說話,胡淑蓉卻先開了口:“你歇著吧,我還得上會班。舅舅回來了,我就對他說去!”說完,就急忙走了出去,順手拉上了門。

文義突然覺得遺憾起來,好像有點兒失落感。他以為她會留下來,和他擺會兒龍門陣,比如問問他為啥要到這裏來,或者問問她弟弟在康平市的情況。可是她沒有,匆匆走了。也許她真忙,上班的紀律嚴著呢!這樣想著,文義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又才認真地打量起這房中的一切來。這是他除妹妹文英的房間外,第一次這樣靜靜地置身在一個姑娘的閨房裏。房裏的一切和淡雅的香氣,使他有了一種局促不安的感覺。他拿過桌麵上一麵圓鏡,先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麵容,發覺自己臉上蒙著一層因長途坐車帶來的灰暗的神色,頭發也被風吹得十分淩亂。他突然為自己這副尊容感到不好意思起來。這是他長到二十多歲,第一次為自己的麵容難堪,他說不清為啥會有這種心理。眼前又浮現出了胡淑蓉剛才那白衣天使般的美麗、潔淨,越對比越覺得自己醜陋。自我難堪了一會,把鏡子翻過來,就看見鏡子背麵嵌著一幅彩色照片——穿著夏裝的胡淑蓉。這又是另一個國色天香的美女,帶著淺淺的微笑,像出水芙蓉似的清純、高雅。文義看著,心裏不覺有了幾分慌亂,好似偷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樣。

傍晚的時候,胡淑蓉的舅舅楊建設回來了。看了胡雲坤寫給胡淑蓉的信,沒說什麼,讓文義留了下來。文義提著自己的行李走進男工宿舍的一間屋子裏,有了一種遊子找到家的感覺。

第二天上班後,文義才徹底了解了這個鎮辦食品廠的情況。所謂食品廠,隻不過是將花生、蠶豆、豌豆、薯類等農副產品,加工成幹果向市場出售。偌大的生產車間裏,當門的左邊是一溜烘烤食品的爐灶,右邊是幾眼大灶,用來煮食品的。大灶另一邊,是幾口清洗缸,清洗缸的裏邊,是兩口鹵鍋。除食品裝袋和塑封以外,整個生產、加工工藝都在這個車間裏完成了。車間裏爐火熊熊,彌漫著濃厚的水蒸氣。但整個生產流程有條不紊,地麵纖塵不染,和文義先前在菠林山加工鹵鴨的棚屋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了。文義也確信了這是一個正規廠子,雖然生產規模不大,但他放心了。他再仔細看,整個生產流程設備簡單,技術也不十分複雜,他驀地心裏一動,想起自己家鄉地裏,出產那麼多的花生、紅薯和豆類,以前都是拿到市場上賤賣了,要是也這樣精加工一下,價錢不是就成倍上漲了嗎?想到這裏,他忽然激動了。他覺得這是老天爺的有意安排,讓他走到這裏來!這是不是冥冥之中有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指示自己的前程呢?他覺得完全是。這並不複雜的技術,他相信憑著自己的聰明,完全能夠很快學會。這簡單的設備,除了兩台並不昂貴的攪拌機和塑封機以外,其餘的烘烤床、蒸煮灶、清洗缸,憑著自己勤勞的雙手,並不需用多少力氣就可以盤好。更重要的是家鄉黃土地年年出產的原材料,不用到市場上購買,就可以保證生產。是呀,這確實是一個投資少、見效快,收入高的短、平、快項目呀,怪不得人家鄉鎮企業搞得紅紅火火。文義越想越激動,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心:他一定要把全套技術學到手,然後回到家鄉去,辦起自己的工廠,讓父老鄉親們看看他的能耐,同時,也讓家鄉迅速擺脫貧困,走上富裕的道路。他說不定還能幹一番大事業,成為像報紙上、廣播裏,常常宣傳的那種鄉鎮企業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