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令文義非常失望的是,廠長楊建設卻隻給他安排了一個雜工。每天,文義都隻是做著一項單調的活兒,就是從倉庫材料員那兒,將一袋袋花生扛到車間,然後倒在蒸煮鍋裏,接著又到另一間屋子裏,將塑封好的成品又扛到倉庫裏,交材料員驗收。這單調的活兒令文義煩悶。這倒不是因為扛麻袋的活兒比別的活兒更辛苦,他有的是力氣,吃苦他不怕。他苦惱的是這樣幹下去,就幹個十年八年,也永遠實現不了自己的願望。可他又毫無辦法,他是打工的,必須聽廠長的話。有幾次,他想鼓起勇氣對胡淑蓉的舅舅提出到車間幹活的要求,可一看楊建設那陰沉、不苟言笑的麵孔,勇氣就煙消雲散了。
還有一件令文義不得其解的事,那就是胡淑蓉姑娘。時間久了,文義忽然覺得胡淑蓉是一個謎。她不像她弟弟胡雲坤那樣外向,倒有幾分像楊建設。她很少笑,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文義甚至懷疑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留在他印象中的那個感覺甜蜜的微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她也很少說話。文義在心裏,已經自覺地把她當做了朋友。有許多時候,他不但情不自禁地偷眼覷她,而且渴望著和她交談。可是,即使他們偶然碰麵了,他也看不出她有一點熱情的表示,他也便失去了搭訕的信心。這樣一來,文義得出一個結論:這是一個冷美人!
可是不久後的一件小事,卻又讓文義改變了看法。那天,文義一連扛了好幾袋原料和成品,累得滿頭大汗。當他把最後一袋花生扛進熱氣騰騰的生產車間時,更感覺身上燥熱了。他將麻袋放在大灶前,拿過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後,他解開袋口的尼龍繩,用手去抱麻袋,想把花生倒進鍋裏。可抱了幾下,都因麻袋太大太沉,沒抱起來——過去,他都是直接將麻袋擱在灶台上,打開袋口,把花生倒進鍋裏。可這次是放在了地上。他又用力抱了一下,還是沒抱起來。正在這時,他看見清洗缸前忙著的胡淑蓉,一麵甩著手上的水珠,一麵走了過來,用她濕漉漉的雙手,幫文義抬起麻袋,將花生倒進了鍋裏。文義內心一陣感動,他不知道胡淑蓉隔得那麼遠,是怎麼看見他抱不動麻袋的。他抬起頭,感激地衝胡淑蓉笑了笑。可胡淑蓉卻沒事一樣,低著頭,又默默地離開了。文義雖然沒看見她的微笑,沒聽見她的隻言片語,卻從此相信她絕不是一個冷美人了,隻是還一時摸不準她的性格。
還有一次,下班以後,文義一個人在車間裏拖著地板,這也是他雜工的活兒。車間很大,他隻穿著一件背心,露出健康有力的胳膊,可頭上仍冒著熱汗。拖著拖著,他忽然發覺對麵有一把拖帚在向自己拖來。他抬頭一看,竟是胡淑蓉。文義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咋來了?”
胡淑蓉仍然沒答應他,隻專注地埋著頭幹活,半晌才說:“都快吃飯了。”
這是胡淑蓉這天晚上說的唯一的一句話。這短短的幾個字,卻讓文義感到十分溫暖、激動,更改變了對胡淑蓉的看法。
這天下午,文義將一袋花生扛進車間裏,他看見楊建設正在鹵汁鍋前配料,裝滿各種顏色和品種的食用香料、色素擺在他麵前。文義一見,心裏一亮,忙將花生放下,轉過身一邊假裝擦汗,一邊卻把目光投在楊建設麵前的瓶瓶罐罐上。他想看清楚瓶上的商標,可是,還沒容他看明白,楊建設發現了他的偷視,一下子生氣了。他馬上用身子擋住了那些瓶子,對文義大聲吼道:“幹活去!”
聽到這吼聲,滿車間的人都朝他投來驚詫的目光。文義臉紅了,像做錯事的小孩,急忙失望地低下頭,抱起麻袋將花生倒進大鍋裏,然後悻悻地出去了。
下班以後,文義仍覺得心裏憋悶,像是堵塞了一團亂麻,思緒亂紛紛的;又覺得十分孤獨,非常渴望和人痛快淋漓地傾吐一番。他不知道楊建設為啥這樣冷若冰霜,性格如此乖戾。吃過晚飯,他的心裏還是那樣充滿了惆悵,於是,他順著石梯,帶著迷惘的心情來到了山頂。站在樹林邊緣往下一看,黃昏淡淡的霞光罩在密密麻麻的灰色屋頂上,仿佛在上麵布了一層蛛網。江水一片深藍色,幾隻小駁輪犁破水麵,船尾噴出浪花,把江水搖晃出悠長的韻味。看了一會兒,文義才往樹林中間走去。林子裏,除了一些常綠的針葉樹以外,其餘的落葉喬木已開始脫掉綠裝。落葉的一股微酸的腐殖質味道混合著清新、濕潤的河風,以及周圍莊稼、泥土的氣息,構成了小樹林特有的空氣。一縷夕陽,也留戀地抹在樹梢上,從樹枝間向地上投射出一股股稀薄的光帶,像是幹電池耗盡時發出的幽黃的光。文義漫無目的地在林子裏走著,他努力想收束起自己的煩躁,讓心情平靜下來。走到林子深處的亭子前,他忽然呆住了,胡淑蓉坐在亭子的木椅上,麵對著江水,雙手捧著腮,仿佛雕塑一般。她的麵前,一片紅棕色的夕陽光輝從樹枝的空隙中透下來,撒下無數跳躍著的金箔似的光點。而河麵,此時小駁輪已經駛過,水麵光亮如鏡。江水一平靜下來,江麵也似乎寬闊了許多。文義愣住了,他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走上前去。過了一會兒,文義才假意咳了一聲。胡淑蓉驀地驚醒過來,放下手,回過頭來。就在那一瞬間,文義迅速捕捉到了胡淑蓉看他時那眼睛中閃爍出的興奮的光芒,並且,他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從她嘴角流露的嫵媚、甜蜜的微笑。這微笑和刻印在他記憶屏幕上的第一次看見的微笑,完全重合了。他再不懷疑自己第一次是看錯了。頓時,文義心裏除了激動外,還有了一種安慰和驕傲的感覺。他再不畏縮了,勇敢地走了過去,也在亭子裏坐了下來。
可是,他卻一時找不到話開頭,胡淑蓉也是一樣。他們在不時偷覷對方,卻又好像都充滿戒備心理。仿佛他們的神經都變得脆弱了,稍不注意,便會斷裂。他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有這種拘束的心理。
過了一會兒,還是文義先打破這沉默得有些尷尬的空氣,問:“你咋個一個人出來玩?”
胡淑蓉理了理額頭的劉海,其實她的劉海一點兒不亂,然後低下了頭,看著地上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我不喜歡和她們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說完,卻猛地抬起頭,閃著一對明亮的眸子看著文義問:“我這人性格有點怪,是不是?”說完直端端地看著文義,等待他的回答。
文義沒想到她會直通通地對他提出這個問題,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可是,他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他覺得她的目光是那麼清澈、明媚,還有那麼一點兒像孩子似的撒嬌的成分。他喜歡這對眸子,就像喜歡她整個人一樣。他的心跳加快了,臉也有些幸福地呈現出紅暈來。過了一會兒,他決定把自己的看法誠實地告訴她,就說:“淑蓉姑娘,老實告訴你,起初我確實也覺得你性格古怪,你的外表與內心好像不統一。說白一點,就是屬於那種外表美麗,內心冷酷的冷美人……”
沒等他說完,胡淑蓉的一雙大眼睛垂了下去,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失望的神色,輕輕地說了一句:“真的,你是這樣看?”
文義說:“過去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