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聽了,更顯得難過起來,沉重地對大家說:“鄉親們,你們心裏難過我們清楚,我們也是一樣……”
可馬上有人氣憤地打斷他的話,大聲說:“你們難過個屁!反正有國家給你們發工資!”
周華耐著性子說:“話不能那樣說,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是我們政府的最大心願。今年全縣推廣栽桑養蠶,群眾沒有經驗,技術培訓又走了過場,現在千家萬戶的蠶一出問題,想找辦法挽救,都來不及了。”
先前說話帶火藥味的漢子聽了周華的解釋,不但沒消氣,反而更氣憤地將一簸箕病蠶,一下傾在周華麵前擱電話機的桌上,嘴裏大聲說:“哪個龜兒子才養你這蠶子了!”說完,氣咻咻地退出來,走了。
有幾個漢子見了,也紛紛學那漢子的樣,將病蠶倒在辦公室裏。一邊倒,一邊說:“是你們叫我們養的,我們就把這些送你們吧,你們省得買肉吃!”
周華一邊聽,一邊還和顏悅色地勸著他們,說:“鄉親們,你們冷靜一點!我不責怪你們,隻請你們冷靜一點……”
可是,他的聲音立即被群眾的一片不滿和怨恨的叫聲淹沒了,大家喊了起來:“你今天說齊明天,也是瞎子打燈籠,白費蠟!我們不養了!”叫喊聲中,更多的人把病蠶傾倒在辦公室的桌上和地上。
文富聽了周華書記剛才的話,知道這些蠶子已沒有挽救的餘地了。他痛苦地看著手上篩子裏有的奄奄待斃、有的還在暴躁地爬著的臭烘烘的蠶子,心情一下子異常地沉重起來。想起一家人在這上麵寄托的美好希望和付出的艱辛勞動,一下子全完了。這比養雞、養鴨都不如。雞、鴨得病死了,還可以燉一鍋湯,可這有啥用?因此,他深深理解那些倒蠶的漢子們的心情。他們此時也和自己一樣,痛苦、憤懣,無可奈何,隻有用這種方法發泄著心中的怨氣。可是,他沒像別人那樣,把病蠶倒在鄉政府的辦公室,而是不知不覺地轉過身,端著篩子回家了。
回到家裏,屋子裏的蠶仿佛轉眼之間,就加重了病情,有的已經死了,活著的也幾乎已找不到一條健康的蠶。當他把周華的話和鄉政府發生的事,告訴了家裏人以後,文忠突然生氣地說:“你還把這些死蠶端回來幹啥?”
文富聽了,像是做錯了事一樣紅了臉,說:“我……我……”
文忠沒管文富,突然去找出一擔籮筐,把家裏所有蠶床上的病蠶,“嘩嘩”傾倒在籮筐裏。全家人都不明白他要幹啥,都用詫異的神情望著他。半晌,田淑珍大娘才問:“文忠,你幹啥?”
文忠氣呼呼地說:“我挑到鄉政府去!”
大家聽了,都似乎吃了一驚。田淑珍大娘想起了半個多月來的辛勞,突然化為了泡影,忍不住抹起了眼淚來,說:“這才是算路不往算路來,老天成心坑害人,可惜我們半個月熬更守夜了!”
這話更把大家心裏說得酸楚楚地泛起苦水來。文忠拿起一條扁擔,果真擔起籮筐往外走去了。
走到院子裏,中明老漢才大喊一聲:“給我放下!”
文忠聽了,不解地回過頭,望著父親。
中明老漢走到階沿上,說:“你莫去趁火打劫了!你挑到鄉政府,這些蠶子就能活過來?是幹部叫蠶生的病,還是他們故意害人?”
文忠還不服氣,說:“是他們當初非要讓我們養不可……”
中明老漢沉下了臉,吼了文忠一聲:“會怨的怨自己,不會怨的怨別人。要是文義在家裏, 能像這樣嗎?”
文忠聽了,也自知有幾分理虧,這才泄氣地放下了籮筐。
文富見了,也不說啥,從屋裏提出一把鋤頭,過去挑起籮筐。中明老漢知道他去幹啥,沒有阻攔。
文富來到一塊荒坪上,開始刨起一個大坑來。坑刨成後,他才將籮筐裏的死蠶和病蠶,連同全家人的希望以及半個月的辛勞,一起倒進了土坑裏。隻一會兒工夫,坑裏的死蠶已發出令人惡心的臭味。他連忙掩上泥土,用鋤頭夯實,壘起了一座墳頭似的土丘。
接下來的好多天日子裏,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那種死屍般的惡臭。人們都像憋了一口氣在心裏沒處發泄,到處都能聽到責罵幹部的聲音。不但鄉政府和一些村幹部家門口不斷有死蠶出現,就連他們下鄉,也會遭到死蠶的襲擊。一天,陳民政、小吳和龍支書從一農戶門前路過,屋裏一個村婦假裝沒看見,突然抓起一條條脹鼓鼓的死蠶和病蠶,向他們扔來。一邊扔,一邊還指桑罵槐地罵:“養,養他媽個屁!別人養兒為著老娘,我養個兒專害老娘!”
陳民政、小吳、龍支書猝不及防,他們左右躲閃著,但仍有不少病蠶落到他們身上、臉上,發黃、發臭的黏液不斷往下掉。
龍支書火了,大聲叫了起來:“你在幹啥?眼睛長在啥地方了?!”
婦人也不示弱,扔得更凶了,嘴裏還繼續罵著:“好狗不擋路!我扔我的死蠶,惹著誰了?”
龍支書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既委屈又不甘受辱地說:“我就不信你硬是凶上天了?我們幹部都成龜兒子了?”
說著,他就要進屋去,被陳民政拉住了。陳民政寬宏大量地說:“算了,別去火上澆油,我們認倒黴!”
可小吳看了看剛穿上的一套新衣服,到處都是又黃又臭的死蠶液體,突然委屈地哭了起來,說:“我們成了啥人了?爹不痛,娘不愛,上下都得受氣!”
龍支書也說:“是呀,尿桶的板子,裏外都不是東西了!”
陳民政看了龍萬春一眼,回頭像哄小孩一樣對小吳說:“行了,小吳,下輩子你命肯定好,不會再做一個跑田坎的幹部了!”
小吳說:“要是有人換,我現在到城裏機關做個掃廁所的都行!”
說了一會兒,才止住眼淚,離開了農婦的院子。可他們剛走,農婦卻不知咋回事,在屋子裏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
他們來到中明老漢家裏,向中明老漢討了水洗了洗臉,又擦了擦身上死蠶的黏液。中明老漢雖然沒說啥,可陳民政和小吳都明顯看出,他們一家都失去了過去對人的熱情和爽快,而在臉上布滿了一層陰雲。他們也不提養蠶的話,心裏同樣沉甸甸的。
過了較長一段時間,空氣中的那種惡臭味才逐漸消失。然而,因養蠶失敗帶給莊稼人心頭的創傷和陰影,卻不會那麼輕易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