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萬春女人聽了,也果然擺出了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說:“啥影響我管不著,反正不能再讓他跟你們幹得罪人的事!”說著,一用力,將龍萬春往回拉了好幾步。
龍萬春這時也真正生起氣來了。剛才在地裏聽了劉副鄉長的批評,心裏就覺得很不是滋味。現在見女人耍橫沒個完,又是在領導麵前,並且還一點不聽領導的勸阻,心裏就更感到不好受。他一直沒打過女人,甚至還有點像農民常說的那樣,是“耳朵”怕老婆。可此時氣不打一處來,就舉起手,突然一巴掌打在女人臉上,嘴裏罵著說:“真她媽的混賬婆娘!”又接著將女人一把搡到地上。
女人立即在地上大哭了起來。她爬起來,又要去抓龍萬春,小吳和陳民政連忙在中間攔開了他們。小吳扯著龍萬春女人說:“嫂子,別這樣,人家看見了會笑話。”
龍萬春女人不像剛才那樣橫了,卻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麵傷傷心心地大哭,一麵說:“我不過了!離婚,我要離婚!免得我們娘兒倆跟著你這個挨千刀的受氣!”
龍萬春心裏的氣還沒散,他回頭想回應,被陳民政推著走了。
小吳見龍支書他們走遠了,才放開龍萬春女人,進一步勸解說:“嫂子,氣過了就算了,龍大哥可是一個大好人呢!想開一點,當幹部的哪有不得罪人的!我那天下鄉,別人也把死蠶扔到我身上呢。我一個姑娘家,還不是忍了算了。唉,我現在也橫下一條心,變了泥鰍就不怕泥糊眼睛!”
龍萬春女人漸漸平息了下來。小吳見她不哭了,才起身去追趕前麵的人。追了一陣,趕上了劉副鄉長他們。然後,一行人沿著機耕道向前走去。
沒走多遠,忽然聽見從前麵地裏,傳來一陣叫聲。他們都停住腳,抬頭看去,一下子驚呆了:中明老漢的桑樹地裏,文忠像和誰較勁一樣,在拔著地裏的桑樹。拔出的桑樹四處扔著。而周圍地裏幹活的村民,像是對他鼓勁一般,紛紛叫著:
“拔得好,文忠!”
“這鬼桑樹把我們害苦了!”
“拔了把地耕出來,種下季莊稼來得及!”
“你拔了我們再拔!”
文忠像是沒聽見,也像是用實際行動在回答一樣,他沒抬頭看對他鼓勁的鄉親們,隻顧用力地拔著。
機耕道上的幾位幹部一看,臉全變了。龍萬春想跑過去製止文忠,可被劉副鄉長攔住了。劉副鄉長的臉色鐵青,緊緊地咬了一陣牙齒,然後帶著他們氣衝衝地向文忠拔桑樹的地頭走了過來。
周圍地裏幹活的村民見幹部們來了,都倏地住了聲,而抬起了一雙雙惶惑不安的眼睛,緊張地看著他們,在心裏為文忠捏了一把汗。
可文忠還一點不知道劉副鄉長他們來了,他隻顧賭氣地拔著桑樹,將拔出的樹苗往機耕道上扔去。
是的,文忠心裏充滿著怨氣。養蠶失敗以後,使這個不善於思考的漢子,也為家庭今後的命運擔憂起來。雖然養蠶使家家戶戶都遭受了損失,可是,沒有一家的損失有他們家慘重。他們承包的田地多,栽桑種麻又都是按實際承包的田地來計算的。更重要的,他們拿出的地又全是上好的一等地,是最主要的產糧的地塊。這樣一來,就可以想象損失有多大了。他想起秋後要交售的近兩萬斤合同定購糧,想起要交納的幾千元稅款和各種提留、攤派,心裏就不寒而栗了。這些雖然都有父親頂著,可家裏的任何一點得與失,歡樂與痛苦,無不連著每個成員的心呀!何況他還是老大呢?再說,除了父母以外,文富、文義都沒結婚,如果說家裏的損失也與他們息息相關,可他們畢竟還是單身一人。自己就不同了,有了妻子,有了女兒,他承擔的損失和風險,就要遠比他們大得多。有好多個夜晚,文忠都睡不著覺。他在心裏反複想著養蠶這件事,想來想去,得出了三點結論,或叫做三股怨氣:一怨莊稼人命不好,雷打火燒,命中所遭,好好的蠶子得了病,老天爺不睜眼,待莊稼人不公平;二怨自己當初口臭,想舔幹部的肥,答應帶頭,結果把家裏的幾塊好地都拿出來了,現在才曉得吃後悔藥;第三,這是最主要的,他在心裏怨恨幹部。如果不是幹部要莊稼人幹這事,誰會來幹?幾十年了,沒人叫栽桑養蠶,莊稼人不是把地種得好好的?因此,他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幹部頭上來了。尤其是對劉副鄉長,一想起強迫他拔苗、鄉上受審查和“潲皮”的事,心裏的怨恨就不打一處來。幾股怨氣交織在一起,使文忠這個死心眼的漢子越來越陷進了一種心理的誤區裏,見了誰都覺得別扭。今天拔桑樹,他並沒有對家裏人說。他是出來幹活,走到這塊地邊,突然想起幹這事的。他想起去年秋天這塊地裏快成熟的豆子,被劉副鄉長強迫著拔了,家裏少收了上千斤大豆,越想就越心疼。再一看這地,冬天裏父子三人挑來壘桑樹的渣肥,此時還黑黑的在桑樹蔸下。他就想,如果把這些桑樹拔了,雖然種玉米來不及了,可如果栽上紅薯,再間種上綠豆,也肯定能收一季好莊稼,多少彌補一下養蠶的損失。這麼一想,他就果真拔起了桑樹來。
他沒想到,他的這種做法又撞在了風頭上,更沒想到又碰上了劉副鄉長。
他又拔起了一棵桑樹,朝機耕道上扔去,這棵桑樹正好扔在了走在頭裏的劉副鄉長身上。劉副鄉長大喝了一聲:“停下!”
文忠這才吃了一驚,抬起頭來,迅速地瞥了瞥劉副鄉長一行人。他沒露出上次拔莊稼那樣的膽怯和巴結的神情,但也沒有表現出反抗和拒絕執行劉副鄉長命令的意思,而是矛盾地蹲在了地上,黑著臉沒吭聲。
劉副鄉長滿臉怒氣,冷冷地看著文忠,諷刺地說:“今天又碰上你了!看來上次的教訓你還沒有吸取,有意要和政府作對!”
誰知文忠聽了這話,滿肚子的屈辱和氣憤一下湧了上來,本來心裏就凝聚一股對他的怨氣,這話成了澆到火上的油。文忠的臉黑了一會兒,又紅了起來,可接著慢慢變青。他咬著牙齒,攥緊了拳頭,然後鬆開,就突然抓著桑樹,示威地用力拔起來。
他的這一出人意外的行動,不但把劉副鄉長、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這些幹部給弄愣住了,就連其他地裏幹活的人,也給弄得不知咋回事,丟下鋤頭紛紛跑了過來。
過了一會,劉副鄉長回過了神,他知道文忠這一行動是衝著自己來的,就一步衝到文忠麵前,大聲喝道:“叫你別拔了,你聽見沒有?”
文忠說:“我耳朵背,沒聽見!”
劉副鄉長氣得哆嗦起來,指著文忠說:“我要你把拔掉的桑樹全部栽上!”
文忠“呼”的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也瞪著劉副鄉長,挑釁地問道:“我要不栽上,你又要把我弄到哪裏去?”
劉副鄉長牙齒磕打著,臉色像生鐵一樣僵硬、冰冷,看著文忠半天說不出話來。陳民政、龍萬春和小吳見狀,忙走過去把文忠拉開一些。陳民政說:“大侄子,你今天是咋個的了,哪個借了你的米,還了你的糠,氣這麼大?”
文忠雙手推著他們,不甘心離開,口裏說:“要是你們叫我栽,我沒二話說。他叫我栽,我就不栽!”
劉副鄉長聽了這話,簡直像受了奇恥大辱,胸脯劇烈地起伏起來。他向前走了幾步,又逼到了文忠身邊,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我再問你一句,栽不栽?”
文忠站住了,回過頭,強牛一般盯著劉副鄉長,斬釘截鐵地說:“不栽,就是不栽!”
劉副鄉長臉紅一陣白一陣,太陽穴的青筋突突跳著。他似乎也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教訓文忠了,隻好黔驢技窮地站著,怒火中燒地盯著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