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圍觀的群眾見了,開始息事寧人地勸說起文忠來。可文忠不甘心在劉副鄉長麵前認輸,對大家的勸不但不領情,反而說:“怕啥,看他能把人吃了!”

正在這時,中明老漢、田淑珍大娘、盧冬碧跑了過來——他們是在不遠處的一塊地裏幹活,一個好心的村民見這裏僵持不下,跑去給他們報了信。

中明老漢還沒走攏地頭,就聽見了文忠最後那句話。他虎著臉,走到地裏,分開人群,忽然奪過一個村民手中的鋤頭,掄起鋤把就朝文忠打去,口裏罵道:“孽種 !你這個孽種!”

圍觀的群眾一見,立即抱住了他,奪過了他手裏的鋤頭。文忠這時也才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意識到了今天做出了啥樣的蠢事。他痛苦地抱著頭,蹲在了地上。

可劉副鄉長覺得心中的氣沒有消散,他今天被一個普通的村民“洗刷”得太慘了。他仍板著臉,冷冰冰地看著文忠。

田淑珍大娘一見,馬上去替兒子認錯,說:“我們栽,一定栽好!你們做領導的,宰相肚裏能撐船,就莫跟他一般見識了!”

劉副鄉長聽了,回過頭,也像是和他們生上了氣,看著田淑珍大娘大聲說:“栽,現在就給我栽上!”

田淑珍大娘愣了一下,說:“你放心吧,我們說了栽就一定要栽上!”

劉副鄉長不容置疑地命令說:“不行!必須當麵給我栽上,栽不好還不行!”

中明老漢在一旁,抬眼偷偷看了劉副鄉長一下,沉下了臉。他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似乎想說啥,卻沒有說出,而是將煙杆含進了嘴裏。

田淑珍大娘和盧冬碧遲疑了一會,果然去拾起鋤頭,一個刨坑,一個栽起樹來。此時,她們的臉上除了一層無可奈何的表情外,還有一種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到羞辱的神色。

中明老漢的臉色也在急劇變化著,臉上的皺紋因為內心的不安而痙攣似的抽動。他取出了口中的煙杆,盯了一會兒栽樹的田淑珍婆媳倆,突然滿麵怒容地大喝了一聲:“給我放下!”

眾人聽了,猶如晴天裏一個霹靂,全都驚了一下,然後不明白地看著他。

劉副鄉長也和大家一樣,不解地看著他問:“你要幹啥?”

中明老漢向前走了兩步,說:“不幹啥!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說!”

眾人又都吃了一驚,驚詫地望著他。

劉副鄉長過了一會兒,才冷冷地說:“說吧!”

中明老漢說:“我這個老頭子沒上過學,說話不知輕重,你可要大人大量囉!說句不中聽的話,牛拉犁頭時,遇著拉不動的時候,牛不是直接往前衝,而是退一步再拉呢!這人和牛也是一樣,咋隻知道猛打呢!俗話說,兔子逼急了還興咬人呢,是不是?”

劉副鄉長臉紅了,故意不明白地問:“你這是啥意思?”

中明老漢說:“我也沒別的意思,我曉得你們從心裏來說,是想為我們莊稼人好。你、周華書記、老陳兄弟、小吳姑娘和龍萬春大侄子,都是在想方設法為我們好。可就算是為大家辦好事,也得講究個啥……方法呢,是不是?我老佘家不管啥人,從來都是說話算數的!他娘說了栽,我們就決不會拉稀擺帶,就一定要栽好。可你咋個非得逼我們這些幾十歲的人,當著這麼多爺兒鄉親的麵栽不可?這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是不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引起了周圍的人群一片共鳴,紛紛說了起來:

“是呀,老佘大伯家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人呢!”

“老佘大伯一家可是好人呢!”

中明老漢朝眾人擺了擺手,繼續說了下去:“我的娃不對,我當著眾人的麵,也罵了他。說實話,他再沒出息,可也是三十大幾奔四十的人了。要不晚婚,恐怕也會有人叫爺了,你這樣當著老少爺們逼他,擱在你心頭好受嗎?還有,上次你讓他在遊全鄉的喇叭裏檢討,在上萬的人中潲他的皮,他心裏沒有疙瘩嗎?”

眾人又紛紛抱不平地嚷了起來:

“人心都是肉長的呢!”

“都是爹媽生的,哪個沒有麵子?”

“不能這樣對待老百姓!”

在眾人的近乎譴責、聲討中,劉副鄉長的臉失去了血色。這可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遇見的老百姓當麵譴責他呢!特別是中明老漢的話,柔中帶剛,綿裏藏針,句句戳到了他做人的短處上,使他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回答他。是呀,老漢數落的他的缺點,上級領導和周華不止一次對他指出過,可正應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句古話。他在心裏承認自己不是壞人,也一心一意想把工作搞好,可實際工作中往往事與願違。他愛訓人,作風粗暴,有時辦錯了事,還覺得是群眾刁,上級不理解。現在聽了中明老漢一番入情入理、將心比心的話,他驀地明白了。自己不光是工作方法簡單,而且還缺少一點對他人的同情和關懷。真的,如果自己和佘文忠換一個位置,自己會是啥感受?一想到這個問題,劉副鄉長有點無地自容了。他尷尬地看了看眾人,突然紅著臉,雙手抱拳,朝中明老漢打了一拱說:“老佘大伯,冒犯了!你今天一席話,使我茅塞頓開!好!我們馬上走,你們栽上就是,我相信你!”說完,他朝陳民政、龍萬春和小吳揮了揮手,就帶著他們走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眾人“撲”地一聲笑了起來,又紛紛向中明老漢祝賀說:

“老佘大伯,你今天這話,說得太好了!”

“看他今後還對我們凶不凶了?”

還有人對中明老漢說:“佘大伯,不栽,就是不栽,看他又怎樣?”

眾人也說:“對,不栽!”

中明老漢看了看眾人,卻沒理大家的茬,回頭對田淑珍、盧冬碧、文忠大聲說:“栽!給我一棵不少地栽好!”說完,親自去拾起鋤頭,刨起坑來。

文忠、田淑珍大娘、盧冬碧見了,也悶不作聲地走過來,拾起了鋤頭和扔在地上的桑樹。

眾人見了,才不聲不響地走開了。

栽好桑樹,回到家裏,中明老漢才開始訓斥文忠。他指著文忠,怒不可遏地大聲說:“老子活了幾十年,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還沒有見過胳膊能擰過大腿的!都讓你們說了算,還要政府幹啥,啊?”

文忠耷拉著腦袋,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靜靜地聽著。過了一會兒,中明老漢不但把煙袋指向了文忠,而且也指向了文富,說:“你們都跟老子聽著,我們一家,祖祖輩輩都是本分人,你們今後哪個再惹是生非,老子就敲碎哪個的腦袋!”過了一會兒,他的火氣才逐漸消退一些,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語氣比剛才緩和了些繼續說:“忍得一時之氣,免受百日之災。再說,莊稼孬了是一季,婆娘孬了才是一世呢!養豬養牛,還興鬧個病呀災的,還不能完全保險呢,何況我們從沒養過蠶呢!這季死了,下季再來嘛,有啥了不得的?和尚都是人生的,我就不信養不活!人哪,不能隻是贏得起,輸不起!”

田淑珍大娘見文忠兩兄弟被中明老漢說得抬不起頭,就不滿地對老頭子說:“他爹,你就少說兩句吧!娃兒都是大胴胴的人了,這些道理咋不懂!”

中明老漢瞪了她一眼,說:“懂?這些東西,你不說他們就懂了?哼!”在他心目中,他們都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可他到底還是停止了訓斥。過了一會兒,又說:“給老子把青麻管好!東方不亮西方亮,蠶死了,還有青麻呢!”

聽了這話,田淑珍大娘也充滿希望地說了一句:“對,我們還有青麻!”

文忠、文富這才慢慢抬起了頭,眼裏流露出了和父母一樣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