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義聽了,心裏掠過一種悲哀的同時,又為父親小看自己感到好笑,於是又耐著性子解釋道:“爸,你放心!小食品廠投資小,利潤大,我們這兒原料又不缺,盡是莊稼地產的,便宜。我們家又有多餘的房屋,把兩邊廂房騰出來,就是現成的生產車間。至於機器設備,咋個生產,我心裏都有數。到時再把淑蓉接來,做我的助手。她在那裏已經幹了幾年,是老工人了。”

中明老漢聽了,似乎再沒有理由反對文義了。過了一會兒,才突然問道:“你說這廠,要多少本錢?”

文義說:“我粗略算了一下,我們不建廠房,暫時也不買太多的原料,一萬多塊錢就可以了!”

中明老漢仿佛被這筆龐大的天文數字給嚇住了似的,大睜著雙眼盯著文義說:“一萬多元?一萬多元還少呀!數也要數半天呢!你娃兒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我們哪來的這一萬多元錢?”

文義又說:“爸,你莫為這事著急!這一年多,我掙了八千多元,因為打算辦廠,就沒有給你們寄錢回來。我再想法借一點、貸一點,就可以解決這個難題了!”

中明老漢猶豫了,低著頭想著什麼。文義的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說服了父親沒有。他期待著父親答應他,支持他。可是,沒過一會兒,中明老漢站了起來,背著手,煙杆拿在屁股後麵,在屋裏走了幾步。然後回頭對文義說:“娃兒,不管你記不記恨老子,老子都不得準你幹這事!一萬多元錢,你以為是小數?莊稼地裏扒拉幾年,還扒拉不出來這個數呢!拿到水裏打漂漂,你不心疼?”說完,停了一會兒又說:“這兩年,我看明白了,這個家要撐門戶,還得指望你。可老子說的是莊稼地裏的事!蝦走蝦路,蟹走蟹路,莊稼人還得走土裏刨食的路,穩當、紮實、可靠。辦廠是城裏人的事,讓城裏人折騰去吧!”說完,大步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頭說:“老子下地去了,這事,你掂拿掂拿一下輕重,趁早莫去花那份心思了!”說著,就出門去了。

文義望著父親的背影,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現在才明白,父親並不是看不起他。父親心裏真正害怕的,是風險,是怕他不成功,把錢扔在了水裏。這一次,文義不再為父親悲哀了,而是充滿了深深的同情和憐憫。父親種了幾十年莊稼,祖祖輩輩積澱下來的“求穩”、“怕亂”的思想,同樣在他心裏深深地紮下了根。父親相信經驗,他有很多格言證明經驗的可靠性。“槍打出頭鳥”、“樹大招風”、“出頭的椽子先爛”……他渴望過上好日子,可是,他隻是把這種希望寄托在土地裏,穩紮穩打。而一旦多收了幾擔穀子,能夠不為“進口”的東西發愁了,他便會覺得滿足,覺得日子不錯了。這種“小富即安”的思想,又會進一步產生出保守性來。文義弄清了這點,反倒不著急了。他決心讓時間和事實來慢慢引導和修正父親的思想。接下來的幾天裏,文義開始背著父親,設計起建廠的規劃來。可是這時,文義卻發現大哥、大嫂又有點不對勁了。兩人整天陰著臉,像和誰賭氣一樣,有時還摔東西發脾氣。文義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好心地問他們,他們的臉色卻更陰沉,這倒把文義弄得糊裏糊塗起來。

又過了兩天,文忠和盧冬碧終於暴露了自己心中的矛盾。這天,一家人正吃著早飯,文義忽然看見大嫂不滿地用腳在桌下踢了文忠一下。接著,就見文忠抬起頭,遲疑地看著文義,想說啥又不好說出口的樣子。文義見了,忙說:“大哥,你咋了?要說啥說說吧!”

文忠這才遲遲疑疑地說:“老三,你……你在外麵掙了多少錢?”

文義一下明白了,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大哥,你是啥意思?”

文忠還沒答話,盧冬碧忽然搶著說了:“掙了多少錢,也該給大家說一聲呀!一年多的時間裏,你也沒寄啥錢回來。這家,也不是哪一個人的,大家的馬兒大家騎!你掙的錢,縱然不給我們花,也該拿出來買點肥料,把二茬麻管好!”

文忠也跟在盧冬碧後麵說:“就是嘛!舍得寶,寶掉寶,舍得珍珠換瑪瑙!陳民政都叫我們管好二茬麻!要是舍得買些化肥,那麻就可能多賣幾千塊呢!”

文義聽了,低了頭。中明老漢看了文忠兩口子一眼,責怪起來:“你兩口子莫一唱一和了!我曉得你們心裏是啥小九九,是怕文義存了私房錢是不是?告訴你們,文義這錢,是有用場的……”中明老漢雖然不同意文義辦廠,可也看不慣文忠兩口子的雞腸小肚。

盧冬碧不等中明老漢說完,就急忙說:“爸,再有啥用場,也不能現鐵不打去煉鋼吧!”

文忠今天好像膽也特別大了,又接了盧冬碧的話說:“就是呀!頭茬麻雖然賣了好價錢,可畢竟是頭薦,數量不多,就指望二薦麻呢!”

中明老漢聽了,還是袒護著文義說:“是黑是白,老子心裏明白!”

盧冬碧見父親維護著文義的樣子,忍不住大聲說了起來:“爸,你也莫太偏心了!雖然有百姓愛幺兒,皇帝愛長子的話,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一樣的人,就該我們在家裏苦做苦磨?出頭椽子先爛,我們就該一輩子吃虧?我到這個家來的時候,文英還尿床,文義又才多大?還在用手背揩鼻涕!我和文忠待他們沒一點外心。家裏日子那麼緊,他們上高中,我們沒說二話……”說著,她哭了起來。一邊流淚又一邊說:“現在他們都比我們能幹了,就一點記不得我們了?”接著,又回頭數落文義說:“文義,你也莫太心狠了!你就是要把錢留著娶親,也不該一個子兒不拿……”說著,盧冬碧更覺傷心了,起身離開桌子,跑到屋裏抽泣起來。

文義聽了大嫂一番話,一時心如刀絞,這才明白了大哥大嫂這幾天不高興的原因。他想責備他們幾句,卻找不到任何一點理由。是呀,大哥大嫂說的句句都是實情呀。自從到了蓮花鎮鎮辦食品廠,他沒向家裏寄過一分錢,而他們在家裏,又吃過那麼多苦,遭受了那麼多不幸,這事如果擱在自己身上,難道不會產生大哥大嫂一樣的心情嗎?再說,他們也是為家裏好哇!尤其是大嫂一番傾訴委屈的話,使他想起了大哥大嫂這些年,在哺育和照顧他和文英時的任勞任怨。雖然說弟兄在一起,難免不磕磕碰碰說點氣話,可平心而論,這樣的大哥大嫂在周圍團轉,也實在沒人能比。文義一想起大哥大嫂的恩情,就禁不住眼眶濕潤了。他急忙走到大嫂門前,顫抖地說:“大嫂,你出來,聽我解釋一下。”

盧冬碧伏在床上,一邊抽泣一邊賭氣地回答:“我不聽哪個解釋!”

文義聽了,隔了一會兒說:“大嫂,你不聽我解釋算了,我隻是對你說一句:長哥當父,長嫂當母,我佘文義並沒有忘記大嫂的恩情!”說完,噙了一包眼淚走回自己房裏,捧出一個布包,走到中明老漢麵前,把布包交給了父親,然後說:“爸,這是我打工掙的錢,都在這兒,今天全部交出來!大哥大嫂也說得對,麻是全家的希望,花多少錢,我們都要先把麻管好!”

中明老漢一層一層地把布包打開,最後露出厚厚一遝錢來。他捧錢的手慢慢顫抖了起來,看著文義哆嗦著說:“文義,你……你的心真見得天呀!”說著,衝屋裏盧冬碧大聲喊:“老大家的,你出來!”

盧冬碧果然走了出來,中明老漢把錢捧到她麵前,說:“你好好看看,這是文義的錢!”

文義忙拉過了父親,抬頭對文忠、文富、盧冬碧說:“大哥、大嫂,二哥,我就實話實說吧,我沒有一點想存私房錢的念頭。我是想用這錢辦一個小食品加工廠。我對爸說過這事,爸沒有同意,我也沒對你們講。這食品廠本小利大,肯定能賺錢的。我們祖祖輩輩種莊稼,如果像現在這樣,永遠過不上好日子。我們隻有走糧食精加工的路。現在,我們一斤花生、胡豆,隻賣幾毛錢,可加工成了食品,就要翻幾個跟鬥。這樣,我們既沒有離開土地,也賺了大錢!”

文忠、文富和盧冬碧聽了,這才完全明白。文忠夫婦臉上一下掛上了羞愧的顏色。文忠說:“老三,我們錯怪你了!”

文義說:“莫說了,大哥!你們剛才也說得對,我們先把青麻這現鐵打好!等賺了錢,再齊心協力來煉工廠這個鋼!”

文忠聽了,立即表態說:“對,老三!我們話明氣散,你也是一心為這個家庭好。等二茬麻賣了,我們一定支持你把廠辦起來!”

中明老漢見兄弟二人又和和氣氣了,心裏高興起來。一時也不去說不同意他們辦廠的話,因為這事還遠著。隻是沉著臉對文忠兩口子說:“你們現在明白了吧?狗日的,自己心裏有小九九,還懷疑別人!”然後,他抽出一疊錢,遞給文忠,又吩咐說:“和文富一起買化肥去吧!”

文忠聽了父親的訓斥紅了紅臉,卻沒說啥,心甘情願地接受了父親的批評。他接過了父親遞來的錢,揣進懷裏。吃過早飯,就拉起板車,隨文富一道去買了一車化肥回來。然後,全家人齊上陣,把化肥施進了麻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