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一
花謝了草綠了,第二年的夏天又來了。
這個日子給牛二帶來的不是輕鬆,而是一個十分傷腦筋的季節。
還是湯老太的事。
去年,牛爵去幫湯老太要糧,臨走的時候,曾經對湯老太的兩個兒媳婦撂下一句話,說你們以後如果不自覺自願把糧食給老娘送去,到時候我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客氣了!兩個婆娘知道牛爵是亡命之徒,什麼都幹得出來,害怕了,所以糧食一收割,就馬上把該給的口糧給湯老太送過去了。
湯老太的吃飯問題算是有著落了,可這時卻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讓牛二覺得有些頭疼。
小春糧食收割以前,湯老太幺兒媳婦的闌尾炎發了,要到縣城住幾天醫院,沒人看家,就把湯老太叫了過去。
幺兒媳婦出院後,湯老太就又回自己那個老窩裏住。可沒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湯老太摔了一跤,摔下去就爬不起來了。找了醫生來看,說是湯老太骨質疏鬆,小腿骨已經斷了,沒法再接上了。
湯老太就成了個半癱子,不能起來做飯了。
兩個兒媳婦先還有點良心,輪流著把飯做好,讓兒子或女兒給湯老太送去。可久了,兩個兒媳婦就不耐煩了,不但常常忘了給湯老太送飯,而且兩個東西又相互推諉了起來。
大兒媳婦對幺兒媳婦說:老娘是為你看家,回去才摔倒了的,老娘就該你照顧!
幺兒媳婦說:為什麼該我照顧?如果她是在我家摔倒的,我一泡臭狗屎都吃下去,可她是在到家門口的時候才摔倒的!如果她不到我家,她就不走動,就不摔倒了?
湯老太的大兒媳婦說:不管怎麼說,不為那窩草,不會摔死那頭牛!
湯老太的幺兒媳婦說:有事問大哥,有風吹大坡,你們老大打大鑼打得,我小的敲瓦片也敲得!你們不管,我也不管!
兩個婆娘就真的你看我、我看你,隻顧賭氣,不管湯老太死活了。
湯老太在床上餓了兩天,餓得長一聲短一聲地號叫。
鄰居們聽不下去了,就去對杜政民說:組長,你去過問一下嘛!湯老太那叫聲,好可憐喲!你就當做好事,管管那兩個忤逆不孝的東西吧!
杜政民說:他們家裏的事,我不知解決多少次了!我實在解決不下來了,我還是去找牛支書來解決吧!
杜政民就來找牛二。
牛二聽了杜政民的話,咬了一陣嘴唇,半天才說:兩個狗日的東西,記吃不記打!
牛二就和杜政民一起,又去找湯老太的兩個兒媳了。
牛二把湯老太的兩個兒媳婦喊到一起,先各打五十大板,劈頭蓋臉地把她們罵了一通。然後快刀斬亂麻,作了一項決議:還是由兩家輪流送飯!不過,改過去的半月一輪,為一天一輪。
接著,牛二還給她們規定了具體的送飯時間:老大送單日,老幺送雙日。
牛二的意思,一日一輪,即使有哪個東西不給老家夥送飯,也隻有一天時間,餓不死人,總比幾天挨餓強。
牛二覺得他隻能做到這樣的程度了。
湯老太的兩個兒媳,沒有討價還價,也答應了。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新的問題又出來了:有一天,湯老太的幺兒媳婦跑去質問湯老太的大兒媳婦,說:你昨天給老娘送的什麼?
湯老太的大兒媳婦說:你說送的什麼?
湯老太的幺兒媳婦提高了聲音,故意想讓左鄰右舍的人都聽見,說:哼!要麼你昨天根本就沒有送,要麼你就是克扣了老娘的飯,沒讓她吃飽!
湯老太的大兒媳婦說:你放屁!昨天我親自送的,一海碗骨頭湯,一海碗幹飯!
湯老太的幺兒媳婦說:你才是放屁!剛才老娘一連吃了兩海碗白米幹飯,還喝了一罐湯!你要是昨天讓老娘吃飽了,她今天有這樣好的胃口?
湯老太的大兒媳婦說:高粱粑,自家誇,不要臉!
湯老太的幺兒媳婦說:你克扣老娘的飯,你才不要臉!
湯老太的大兒媳婦說:你還我名譽!
湯老太的幺兒媳婦說:你有的個名譽!
湯老太的大兒媳婦聽了,就向湯老太的幺兒媳婦撲了過去,說:我看看你的在哪兒!
兩個女人就扭到了一起,一會兒抓頭發,一會兒抓臉,一會兒又撕衣服。鄰居聽到她們兩個打架的聲音,出來把她們拉開了。兩個女人的臉上,都抓出了一道道手指的痕跡,胸前的衣服也被撕開了。
湯老太的大兒媳婦被拉開後,對湯老太的幺兒媳婦說:好,你說我沒有送,我就不送了,就你一個人當孝子去!
湯老太的幺兒媳婦說:呸,你想得美!你不送,我也不送!
兩個東西又真的不給湯老太送飯了,湯老太又餓得在床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
杜政民又去對牛二說:牛支書,你還是去解決一下嘛,那湯老太的叫聲,叫人心裏發毛呀!
牛二就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說:驢日的些,天打五雷轟!
牛二就又到杜家梁去了。
牛二去了後,卻不再找湯老太的兩個兒媳。他召開村民會,對村民們說:老少爺們,我牛二今天來求你們了!這湯老太雖然是外姓,可跟大家一堆一塊住了幾十年!你們不要跟她兩個忤逆不孝的媳婦一般見識,就當湯老太沒養兒子,組裏多了一個“五保戶”!那兩個忤逆不孝的婆娘不願養老娘算了,屋簷水滴現窩窩,她們會遭報應的!大家做飯時,多抓一把米,多洗兩把菜,然後叫你們的兒女給湯老太送一碗去,全當做好事,積陰德!怎麼樣?
又說:一碗飯,把你們也吃不窮!現在,哪家哪戶還會缺這樣一把米?
他這麼說了以後,杜家梁的村民就說:牛支書你說了,我們不看僧麵看佛麵,沒說的,我們送!
牛二就高興了,對大家鞠了一躬,說:那我就謝你們了!
當下,牛二就叫杜政民排出送飯的順序,一家管一天,把湯老太的“進口”問題解決了。
可沒過多久,湯老太又出現了一個新問題。
這天,杜政民去給湯老太送飯,湯老太忽然拉著杜政民的手不放,淚水巴巴地說:大兄弟,你去叫我那兩個沒良心的東西,來看看我吧!
又說:她們再不孝,可也還是我的兒媳婦,她們為什麼看也不來看我一下呀?他們不來看我,連我孫兒孫女,也不來看我一眼呀!
湯老太說著,眼淚滾滾而下。
杜政民這才想起,自從村裏人輪流給湯老太送飯以後,湯老太的兩個兒媳就再也沒有跨進她們老娘這屋子一步了。
杜政民想:老年人想自己的後人,人之常情,何況又是這樣一個半癱的老太太?杜政民於是就到湯老太的兩個兒媳家裏,對她們說:你們怎麼不去看看你們的老娘呢?
兩個婆娘說:她現在不是有吃有喝了嗎,還要我們去看什麼?
杜政民說:是有吃有喝了,可人總不能有了吃喝就算了!老年人最害怕的是孤獨,你們其他不能滿足你老娘,難道去陪她說會兒話,也不應該?
兩個婆娘把鋤頭往肩上一扛,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沒時間!
杜政民在她們後麵說:你們沒時間,難道你們的娃兒也沒時間,他們還是不是她的孫兒孫女?
兩個婆娘連頭也沒回,說:也沒時間!
杜政民碰了一鼻子灰,就又去對牛二說了。
牛二一聽,就有些作難了。這湯老太現在需要的是精神安慰,而且不是別人的精神安慰,是她兒子媳婦、孫兒孫女這些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的關懷,這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她兩個兒子遠在千裏之外打工,不可能回來陪著老娘聊天,剩下的就是她的兒媳婦和孫兒孫女了。牛二可以叫牛爵用刀逼著湯老太的兩個兒媳婦拿糧,可不能叫人也用刀把這兩個東西押到湯老太的床前去呀!即使押去了,她不開口對老娘說話,你又怎麼辦?她要開口說些讓老娘難聽的話,你又怎麼辦?
所以牛二就有些頭疼了。
二
還沒容牛二想出辦法,湯老太就死了。
消息是杜政民來告訴牛二的。
牛二聽了這消息,非常吃驚,因為湯老太除了一隻腿的小腿骨摔斷以外,沒其他大病,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杜政民說:是呀,我也想不明白。前一天,還有人看見她拄著一根拐杖,用那隻好腳慢慢地在地下移動。雖然移動得很慢,但到底能走了,我們都替她高興,可沒想到……
牛二說:到底是怎麼死的,你說清楚!
杜政民說:到底是怎麼死的,隻有她自己才明白!
牛二說:廢話,她能說話我又不會問你了!
杜政民說:真的!今天早上杜科才的兒子杜小娃兒去給她送飯,發現湯老太沒在家裏。小娃兒不懂事,也不知道找人問一問,把飯擱在湯老太床前的櫃子上,就回去了。這個小崽兒自己回家吃過早飯,把牛趕到我們杜家墳山的地方放。剛走進墳園,就看見有兩條野狗,在墳園中間那座空墳麵前叫。那座空墳不知你知道不知道?原來是我們杜家墳園中最大的一座墳墓,墓前過去還有一座碑。不知何年何月,碑被人撬走了,隻留下了一個碑的底座。“文化大革命”中,村裏一批紅衛兵小將,說那墓裏有金銀財寶,就帶了大錘鐵釺來,把墓門砸開了,進去找金銀財寶,結果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個空墓穴。老人們說,那可能是過去什麼大人物的一個衣冠墓。紅衛兵小將很失望,也沒將墓門堵上,就走了。後來也沒人去把墓門堵上,那墓就一直像個洞穴似的空在那兒,常常有野兔到墓裏去做窩。杜小娃兒見兩條野狗圍著那黑洞洞的墓口叫,就覺得很奇怪,說:是哪個龜兒子膽子那麼大,跑到那裏麵去拉野屎了!小孩子好奇,就跑過去看。這小子隻往那墓穴裏看了一眼,就嚇得“哇”的一聲,叫了起來,撒腿就往村裏跑,一邊跑一邊叫:不好了,死人了!老墳山裏死人了!
我們正在田裏扯秧草,聽了這小子的叫聲,就從田裏爬了起來,圍著這娃兒問:小娃兒,你他媽說誰死了?誰死了?這小娃兒顫著聲說:不知道,我沒看清楚,反正是死人了!大家就往老墳山趕。趕到那座空墓前,朝裏麵打量了一眼就認出了是湯老太。這湯老太像是早有準備,身上的“老衣”都是穿好了的,躺得直直的,就是大腿上的肉,已經被野狗撕爛了,旁邊還有一個農藥瓶子。這老太太肯定是喝農藥死的,好可憐……
杜政民還要說,牛二氣咻咻地打斷了他的話,說:別說了,說得我頭發都立起來了!
杜政民說:可不是嗎,我們當時身子都冷了!
牛二問:現在怎麼樣了?
杜政民說:還能怎麼樣,屍體還在那座空墳墓裏呢!
牛二又問:給他兩個兒子打電話沒有?
杜政民說:我已經叫人到鄉上去,給他兩個兒子打了電話。他兩個兒子已經趕到火車站了!
說完又說:牛支書,你去看看吧,這老太太生前活得可憐,連死也這麼可憐!
牛二一點沒有猶豫地說:你不說這話,我就不會去?走——站起來走在了杜政民前麵。
到了杜家老墳園。
果然,在那座空墳墓前,圍了黑壓壓一群人。男人們不斷歔欷著,感歎著,女人們則在把眼睛抹著。
湯老太的兩個兒媳婦,在人群裏麵幹號著。
人們見牛二來了,就讓開了一條路。
牛二走到墓前,鐵青著臉往裏麵看了一會兒,眼睛要爆出來的樣子,然後就落在湯老太兩個兒媳婦身上。看著看著,牛二突然想起了這兩個東西對湯老太的不孝,想起這兩個婆娘捉弄、報複自己的事,就覺得有一股怒火直往天靈蓋上冒。他突然咬著牙,鼓起腮幫,走到湯老太兩個兒媳婦麵前,猛地一把揪住她們的衣領,一手一個,像拖死狗一樣地把她們往墓前拽去。
兩個婆娘的脖子被衣領緊緊捏著,發不出聲,手和腳卻像鴨子劃水一樣,在地下亂蹬。
牛二把她們拽到了墓門前,就把她們的頭使勁往墓穴裏麵塞,一邊塞,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兩個驢日的婆娘,不看老天爺在上,老子一刀就戳死你們!在生不孝,死了幹號,你們不是要哭嗎?就到墓穴裏麵去好好哭一下你們老娘!
兩個婆娘企圖掙紮,可牛二這會兒的力氣似乎大得驚人。盡管她們的手腳在地上死死撐著,可牛二還是把她們的頭塞進墓穴中去了。
兩個婆娘張開嘴,剛想喊叫,一陣怪難聞的味道嗆了她們喉管,“哇”地一聲,兩個婆娘就吐了起來。
牛二還想把她們往裏麵塞,大家怕鬧出人命來,過去把牛二勸開了。
兩個婆娘自知理虧,不敢和牛二頂撞。牛二一鬆手,兩個婆娘就急忙撅著屁股,從墓穴中退了出來,趴在地上一邊“哇哇”地吐,一邊按著胸口喘粗氣,臉就像青菜一樣泛著綠色。
牛二還不解恨,又在她們的屁股上狠狠踢了兩腳,這才轉身離開了。
杜政民急忙追了出來,悄聲對牛二說:牛支書,你看這事怎麼辦?
牛二說:什麼怎麼辦?
杜政民說:火、火化的事呀,是不是送、送去火化呀?
牛二想了一會兒,站住了,回頭對杜政民說:要火化你也得等他兒子回來,見上一麵再說呀,是不是?
杜政民明白了,說:對對對,還是支書你考慮得周到,這是人家母子最後一麵,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
牛二說:你是豬腦殼?
杜政民說:和牛支書你比起來,我這腦袋確實像豬腦殼!
說完又說:剛才湯老太的兩個兒媳婦,想叫人把湯老太的屍體抬回去,可灣裏的人都不同意。說湯老太算不上壽終正寢,不能抬回去。還說,湯老太的兩個兒子至少也要三天才趕得回來,現在天氣又熱,湯老太被野狗撕爛的大腿,等不到明天就要發臭。等她的兒子趕回來,湯老太的屍體說不定都爛了,哪個願意聞死人的臭味?都反對把湯老太的屍體抬回去,你看怎麼辦?
牛二說:這號雞巴事也要我拿主意?
杜政民說:我是兩頭作難嘛!
牛二說:有什麼作難的?人都死了,放哪裏不是放?再說,既然活人不答應抬回去,那你說,是活人給死人讓路,還是死人給活人讓路?
杜政民說:當然是死人給活人讓路!
牛二說:那不就得了!
又說:那兩個婆娘,湯老太生前她們不孝,死了就讓她們受受折磨!叫她們白天晚上,都到墳園裏來陪她們的老娘!我不拿點厲害給她們看,她們就不知道鍋兒是鐵做的!
杜政民說:我明白了!
說完,就走了。
牛二也回去了。
第四天早晨,湯老太的兩個兒子趕回來了。這時,正像大家估計的那樣,湯老太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被野狗撕爛的大腿上,拱出一團一團的蛆,蒼蠅也一團一團地往墓穴裏飛。屍臭味傳出很遠,人們從墳園旁邊的小路上過,都要掩住鼻子。
但兒子終歸是兒子,兩個東西一下車,就直奔墳園,“撲通”一下跪在那空墓穴前,傷傷心心地哭了一陣,哭得比兩個婆娘真切、動情。
人們就勸他倆:算了,死都死了,哭有什麼用?你娘那麼年輕就守寡,把你們拉扯大不容易,好好給你娘辦個喪事吧!
又說:再不抓緊辦,屍體就要化成水了!
湯老太的兩個兒子聽了,才爬起來,紅著眼圈去找牛二。
湯老太的兩個兒子,都是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東西。要不,他們的婆娘也不敢那樣對待自己的老娘了。
湯老太的兩個兒子走到牛二的麵前,就雙雙跪了下去。
牛二知道這兩個貨色是老實疙瘩,他們老娘的死,跟他們沒有多大關係。他們要不出去打工掙點錢,也沒法養活那個家,所以就不打算責怪他們。
牛二就說:你們來跟我跪著幹什麼?還不快去給你們老娘辦喪事!
湯老太的大兒子說:支書,你就去對我們組裏的人說說,讓我們把老娘抬回去吧!
牛二說:還抬回去?現在還去動得你老娘?一動,你老娘的骨頭不散架了?
又說:有這墓穴擋著,都臭這麼遠,抬回去,那不臭幾條溝?
湯老太的幺兒子說:那怎麼辦?總不能讓我們就在這墳園裏,給老娘辦喪事吧?
牛二說:隻要你們有那份孝心,哪裏不能辦?
又說:在生不孝,死了幹鬧,反正就是那樣個意思!你們要堅持抬回去,把周圍的鄉鄰得罪了,連幫你們跑路的人都會找不到一個!
湯老太的兩個兒子想想也是這樣,就隻好說:我們太對不起老娘了!
牛二說:你娘是心疼你們!生前心疼,死了還心疼。怕你們花錢,為你們節約呢,你們就省了這一筆錢吧!
又說:你娘這是命好!早在幾百年前,就有人把墓給她修好了!你們就多給她燒點紙,紮點牛頭馬麵!要不,你們也像李老爺的子女那樣,還紮點彩電、冰箱、別墅、小轎車什麼的,讓你老娘在陰間享享福吧!
湯老太的兩個兒子想也隻能這樣了,就回去了。
三
湯老太的大兒子去鄉上的文具店買五色紙,回來給老娘紮紙人紙馬和冰箱彩電,沒買回紙,卻帶回一臉驚慌。他徑直跑到村辦公室,沒等牛二問話,就又向他跪下了,一邊把頭磕得“砰砰”響,一邊對牛二說:支書,你可得幫幫我呀,給我做主呀!
牛二給弄得莫名其妙起來,說:你這樣鬼打忙了似的,老娘追你來了呀?
湯老大說:他們要我老娘火化!
牛二一聽,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是不是把湯老太送到縣殯儀館去爬“高煙筒”,他並沒有發話,那是誰說了這話?於是牛二就問:哪個要你娘火化?
湯老大說:鄉上原來管辦結婚證的那個宋幹部!
牛二明白了,湯老大說的是鄉民政幹事宋大海,全鄉殯葬改革的事,就歸他管。
牛二就又問湯老大:他怎麼知道你老娘死了?
湯老大說:我去鄉上的文化用品店買五色紙,正好碰上了宋幹部。他見我戴著孝,又買這麼多五色紙,就問我做什麼。我以為他隨便問問,就老老實實對他說:我老娘死了!他說:你老娘死了?我說:是我老娘死了。他就板起臉對我說:你老娘死了,要火化,你知道不?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你真的不知道?我說:我在外麵打工,今天早上才趕回來。他說:你不知道不要緊,現在我就給你宣傳政策!他就把我帶到他的辦公室,給我讀文件,然後說:現在你知道了吧?我說:知道了。他說:回去立即把你娘送到縣火葬場!我說:我娘送不得了!他說:怎麼送不得了?我說:我娘的屍體都爛了,一動,骨頭都要散架。他說:那也得送,反正不能土葬……
牛二聽到這裏,有些生氣了,說:要送他來送!
停了停,又咬著牙說了一句:狗日的欺窮!
湯老大又接著說:後來宋幹部又說,要土葬也可以,交五千元土葬費來……
牛二聽了,心裏馬上想:驢日的,原來是想斂錢,怪不得別人說連人都死不起了!
於是就對湯老大說:那你們就拿錢呀!
湯老大兩眼可憐巴巴地望著牛二,仿佛牛二就是宋幹部似的,說:我們沒有錢!我們在外麵打了一年多工,到現在一分錢也沒拿到,這次回來,還是找工地上那些熟人朋友借的一點錢,怎麼拿得出五千元錢來呀?
牛二說: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牛二的語氣有些沉重。
湯老大說:宋幹部聽說我們沒錢,就說:沒錢就火化,兩條路你選一條!如果我們選擇交錢,明天早上八點鍾,就把錢交到他那裏。超過八點沒去交錢,他就通知縣上殯葬改革辦公室的人下來執法!他還說,埋了也要掏出來,搬不走就潑上汽油,就地也要把屍體燒了!
牛二問:他真是這樣說的?
湯老大說:真是這樣說的!我聽了他的話,連五色紙也顧不得買了,就跑回來了。牛支書,你可一定幫我們想想辦法,我老娘一輩子太可憐了!再說,屍水都流成一灘一灘的了,還怎麼去火化?支書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你就幫我們拿個主意吧!
說著,湯老大又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牛二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就對湯老大說:你起來,動不動就磕頭作揖做什麼?你要不起來,我就不給你拿主意了!
湯老大就起來了。
牛二在屋子裏走了兩圈,越想心裏越有氣,就對湯老大說:我給你出個主意!他們真的要來挖你老娘的墳,你就叫他們先去把李老爺子的墳挖了,把屍骨送去燒了,你就讓他們挖你老娘的墳!
湯老大聽了,有些猶豫,說:我、我、我們怎麼能跟人、人家比?
牛二有些恨鐵不成鋼,說:為什麼不能比?你們問他,是不是都是人,是不是都是一樣的政策?憑什麼要一樣人情兩樣看待?
牛二有些激動的樣子。
可湯老大還是像扶不起的阿鬥,望著牛二吞吞吐吐地說:道、道理是那樣,可牛支書你、你知道,我們笨、笨嘴笨舌,別人怎麼肯聽我、我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