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連長和朱文書立即點頭說:那是,那是,得請示。
於是倪支書又轉頭對侯大才說:那這樣吧,我們村委會原則上同意你在碑埡口建房,我們馬上去請示陽鄉長,如果陽鄉長同意了,我們明天就帶人來給你規劃!
侯大才急忙感激地說:那好,那好,你們到陽鄉長那兒說準了,我請客!
倪支書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誰不知道你侯大才是個嗇皮,一毛不拔,還請客?請我們喝涼水嗎?
侯大才一邊送客,一邊說:不會的,不會的,隻要我能在碑埡口建房,我請你們吃九大碗。
倪支書說:你們兩個都聽到的,到時候侯大才不兌現,我們就罵他個嗇皮,要不要得?
田連長和朱文書當然說要得。
就走到了院子裏,倪支書忽然想起什麼,站住了,回頭對侯大才說:哎,侯大才,你他媽又有什麼好看的書沒有,給一本我看看!
侯大才說:哦,倪支書到我這兒借書來了,我這兒開圖書館了!
倪支書說:誰都知道你會變廢為寶,從收來的廢書廢報紙中,淘了一些有用的書,沒事就像大學問家似的捧起來讀,我不向你借向誰借!
田連長說:什麼借喲,反正收廢品收來的,也沒花幾個錢,有好看的,就給倪支書拿兩本吧!
侯大才就想起了昨天收來的那本介紹女人胸部的書,於是就對倪支書說:對了,我昨天就從廢書中淘回一本,保證你們要看得綠眉癡眼的。
倪支書說:總不是黃色書刊吧?
侯大才說:和那個也差不多。
三個人一下來興趣了,就直催侯大才說:那快拿來看看,拿來看看!
侯大才就說:你們等著,我這就去拿。
說著,侯大才果然就跑進屋去了。可是,當他剛去枕頭底下抽那本書時,卻被正在屋裏收拾衣服的賈桂芬看見了,女人一把搶過書,往尿桶裏一扔,說:你還要臉不要臉?晚上自己看看也就是了,還到處給人看,你那×臉好意思?
侯大才聽了女人的話,又見那書已被尿泡濕了,隻好空著手走出來,對倪支書三個人說:不行了,不行了!
倪支書等人忙問:怎麼了?
侯大才說:我們家裏出了一個“掃黃打非”的女英雄,都頂得上公安部長了,把那本書給扔在尿桶裏了。
三個人就顯得很失望的樣子,說:狗日的侯大才,莫不是逗我們的吧?
侯大才說: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倪支書說:沒有就算了,不過,下次有了啥好看的書,可要給我們留著!
倪支書說完,三個人才離開了侯大才家。
三
侯大才看天氣還早,就對賈桂芬說,還去城裏收一趟廢報紙。女人說:都這個時候了,早不早晚不晚的,還出去做什麼嘛!
侯大才說:你知道什麼?沒病沒災的,出去好歹能找幾個錢,不出去就是一分也沒有,還要坐吃山空!
女人說:好,好,你出去,我是好心沒好報,好泥巴打不到好灶了!
女人不再勸侯大才了,侯大才就挑了竹筐,往城裏去了。
侯大才已經收了近二十年的廢書廢報了,縣城裏機關單位,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些單位裏的人,也都認識了他,知道他姓侯,早先他年輕的時候,把他叫做了“侯大漢”,現在老了,那些單位的人很文明,就把他叫做了“侯老頭”。當然,那些人知道他叫侯老頭,可侯大才不知道那些人叫什麼。因為侯大才很守本分,收報紙就收報紙,從不過問人家公家人的事,也不問人家叫什麼,是幹什麼的。這就有點像丁縣長,下麵連學生娃都知道他,而他卻不能叫出下屬的名字那樣。
侯大才走進縣城的時候,那些機關單位就要下班了。他站在十字街口,把那些單位一家一家在腦海裏過了一遍,最後鎖定了縣政府大院。因為他記得,已經有二十來天沒去光顧過政府大院那些單位了,今天去肯定有收獲。
果然,侯大才剛走進政府大院,還在抬頭張望,思量著先到哪家單位,忽然從三樓一個窗口,伸出一隻腦袋對他喊了起來:喂,侯老頭,快上來!
侯大才一聽,如同發現了金元寶,等著他去取,急忙兩手穩住竹筐,朝樓上跑去。
到了那兒,侯大才一看,原來是人家正在換辦公室。那間換出來的辦公室裏,一邊角落是一堆作廢的舊報紙,一邊角落是一大堆換鐵門時留下的垃圾。
那人見了侯大才,就對他說:你先把這堆垃圾給我挑出去了,再回來收這舊報紙,要不然,這舊報紙就不賣給你,我另外找人去。
侯大才聽了,急忙說:哎,我挑,我挑,這有什麼嘛,不就是出點力氣嗎?
那人說:快挑吧,我們可要下班了!
侯大才就放下竹筐,對那人說:有沒有鐵鍬?
那人說:機關單位,誰準備鐵鍬呀,你就用手捧不就行了!
侯大才說:是,是,我用手捧。
說著,侯大才就動起手來,把那些磚塊石灰水泥渣子,一捧一捧捧進竹筐裏,然後挑到河邊垃圾場倒了。
侯大才挑了三趟,把那堆垃圾消滅了,最後一趟時,還把屋子給掃得幹幹淨淨。
侯大才把那堆舊報紙往竹筐裏裝時,看見舊報紙旁邊,還有兩捆捆得很整齊的書籍,還沒打開過。侯大才想問問那人,這書是不是也不要了,可那人卻出去了。侯大才就想,管它呢,我隻裝作不知道不就行了!
侯大才這樣一想,就把那兩捆書,拿過來放到筐子底下,再把那些舊報紙蓋在上麵。
侯大才剛把報紙裝完,那人回來了,問:裝完了?
侯大才笑著點頭回答:完了。
那人說:你稱一稱吧,有多重?
侯大才於是就拿起地下的秤來。
侯大才這秤很奇怪,是他特製的,筐裏這東西,他可以稱出五十斤,也可以稱出隻有五斤。好在公家的人,從來也不會在乎這點舊報紙的。侯大才隻輕輕將筐子提了一下,就對那人報數字說:二十斤。
那人說:這樣大一挑,才二十斤呀?
侯大才說:真的隻有二十斤。
又說:看起這樣大一挑,舊報紙壓什麼秤嘛!
那人說:好了,好了,我們要急著下班,沒時間和你磨嘴皮子,你到隔壁財務室去交十塊錢吧!
侯大才聽了,馬上叫了起來:十塊呀,領導你搞錯沒有哦?
那人說:十塊多了,你說多少錢嘛?
侯大才就涎著臉,對那人笑著說:算了,領導,給五塊錢,我剛才給你們挑了三趟垃圾,就當腳步錢嘛!
那人很幹脆地說:五塊就五塊,去交錢!
於是侯大才馬上樂顛顛地跑到隔壁去交錢。
隔壁收款的女人問他:多少錢?
侯大才說:五元。
女人馬上不屑地說:五元?五元我也給你開一張收款單據呀?
侯大才說:我也不報賬,不需要單據。
女人說:不要單據就更不行了!我們這兒是國家單位,一分一厘都是國家的,不開單據我不成貪汙犯了!
侯大才說:那怎麼辦?
女人想了一想,說:算了,五塊錢,我難得給你開發票呢,你走吧!
侯大才聽了這話,心裏更是樂開了花,出來挑起竹筐,就往樓下跑去了。那樣子,好像害怕人家改變主意,會追了出來似的。
侯大才一口氣跑到街上,見沒有人追出來,一顆心才算落了地。他站了半刻,一邊往河邊走,一邊在心裏說:狗日的些,怪不得國家窮,看他們那副大腳大手、滿不在乎的樣子,國家的東西,今天在他們手裏流一點,明天在他們手裏又流一點,就是一座金山,有一天也會流幹淨嘛!
想到這裏,侯大才又馬上為自己的想法笑了。他在心裏說:狗日的,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這些國家人大方,國家那金山會落一砣到你侯大才的口袋裏呀?你侯大才又算什麼東西?
這樣想著,侯大才就到了河邊的渡口前麵。
侯大才要把筐裏的舊報紙挑到河對麵的“鴻發”廢品收購站去賣。
河這麵也有一家廢品收購站,但這家收購站的收購價,每斤要比河對麵那家,少幾分錢。別小看了幾分錢,侯大才這二十年,少說也賣了幾十噸廢書舊報,加起來,可也就是一筆可觀的數字了。
已是中午時候了,過河的人很少,渡船停在對岸,估計一時半會也過來不了。侯大才不急,就把筐子放下來。這時,他想起了筐子底下兩捆還沒打開過的書。他不知是些什麼書,就想打開看看。這也是侯大才多年養成的習慣了,他喜歡從別人不要的舊書中,找出有價值的書,閑下來了自己就看。用倪支書今上午的話說,是變廢為寶。二十年來,侯大才果然從那些舊書中,吸了很多寶在自己的肚子裏。這寶,種類很多,有糟粕也有精華。如建築、醫學、養豬、種花、算命……當然還包括像女人乳房一類。但不管怎麼說,侯大才懂得很多,常常為村裏人排憂解難,其知名度和倪支書不相上下,這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侯大才感到很驕傲、很自豪。侯大才在驕傲、自豪時,就把這種成功歸結於自己愛學習的緣故。侯大才想,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他侯大才天天學習,應該超過劉少奇了。而給他創造這種學習條件的,就是眼前的這份職業。這職業既給侯大才帶來了物質財富,也給他創造了精神財富,真可謂兩個文明都豐收了。因此,侯大才離不開收廢書舊報紙這個職業。侯大才想,要是哪一天他沒有廢書舊報紙收了,他就不知道該怎樣活了。
侯大才把那些舊報紙倒出來,從筐子裏提出那兩捆書,解開繩子一看,才發覺不是別的書,是發揮黨員先鋒模範作用的學習資料。書印得很漂亮,紙張也很好,但可能放的時間有些長了,那紙也就有些脆了,還有點黃了。侯大才知道這些書沒多大用處,書印出來的目的,就是等著重新回到造紙廠,變成紙再印別的書。
侯大才就有些失望了,連捆也懶得捆它們了,就把它們胡亂地和舊報紙裹在一起,塞進竹筐裏。
船就過來了,等在渡口前的人,就一齊走了上去。
侯大才也挑著擔子上去了。
侯大才上去一看,駕船的換成了一個年輕人。侯大才把擔子放下後,就對那個年輕人問:唐老板怎麼沒來呢?
年輕人看了他一眼,沒回答。
侯大才又問了一遍,年輕人還是沒答,侯大才也就沒心思問了。
又過了一會兒,就要開船了,那個年輕人開始收船錢。收到侯大才麵前的時候,侯大才掏出了四毛錢遞過去。
年輕人看了看,說:八角錢!
侯大才急忙問:怎麼八毛呢,不是一個人四毛錢嗎?
那人說:人四毛,擔子四毛。
侯大才叫了起來:擔子也要收錢呀?
那人說:擔子不收錢,你擔子放在哪裏的?
侯大才說:我過了二十多年的河,唐老頭從來沒有收過我的擔子錢!
那人說:唐老頭是唐老頭,我是我!唐老頭把船賣給我了,我就要按我的辦法收錢!
侯大才說:這不合理!
那人說:哪裏不合理了?你自己看看,你這兩隻筐子占的地方,才抵一個人?
侯大才聽了這話,“呼”地一下把擔子挑在了肩上,氣呼呼地說:你說我這擔子占了你的地方,我挑在肩上不就行了!
又說:我挑在肩上了,就和別人一樣了,就兩隻腳在你船上了,你還想多收我四毛錢?
看著侯大才臉紅筋脹的樣子,一船人都笑了。
年輕人大概沒想到侯大才會有這樣的舉動,先也是笑了一下,就馬上有些尷尬起來。但他很快就有了主意,走到船頭坐了下來,把雙手往懷裏一抱說:你喜歡挑就挑著吧!我就不忙開船了,我不信,你能從今天挑到明天!
又說:反正你隻要把擔子放到船上,我就要收你船錢!
侯大才從鼻孔裏笑了一聲,沒答年輕人的話,卻張開了雙腿,站成了八字步,又將擔子往肩上移了移。
侯大才雖然沒說話,但這動作也十分明白,是一種長期作戰的準備。
這時,船上其他乘客不耐煩了,就紛紛嚷了起來。
先是對侯大才:算了,算了,老頭,為四角錢受罪,何必呢?
侯大才還是不答話,一副穩如泰山、堅如磐石的樣子。
眾人見沒法說動侯大才,就又衝駕船的年輕人提抗議:你也算了,年輕人,不就四角錢嗎,你多開一趟船,好多個四角都找回來了!
又說:何必跟人家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較勁嘛!
又說:你要耽擱了我們的事,我們可要找你賠損失的!
年輕人終於妥協了,過來衝侯大才憤憤地說了一句:嗇皮,硬是嗇皮,我還沒有看到過你這樣的嗇皮!
侯大才還是一字不吭,一副口水吐到臉上,揩都懶得揩的神情。
船就開了,這時有人就對侯大才說:老頭兒,你把擔子放下來嘛,人家不收你錢了!
侯大才這時說話了,他把頭一昂,脖子一梗說:不放!
又說:這點時間,看會不會把我壓死。
勸的人聽了,就不再勸了。
開船的年輕人聽了侯大才的話,就說:我知道,你今天那擔子不重,你可以挑到肩上過河,哪天你那擔子如果有一百斤,兩百斤,也挑到肩上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