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一
兌現了工人的一部分工錢,工人在過年時不再來逼債了,盡管這個春節過得比哪年都清貧,但侯大才還是不改其樂。年三十的團圓飯,還是有酒有肉,肉是大女兒送過來的,酒是二女兒提來的。李光榮見親家手裏緊得連買一副對聯的錢也沒有,就貪汙了公家幾張紅紙,給侯大才寫了幾副對聯,又把學校去年掛過的紅燈籠,洗了一遍,一並送給了侯大才。所以,侯大才家的年,從表麵上看,似乎並不比別人缺什麼。侯大才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吃團圓飯的時候,他對賈桂芬和侯天才說:發財人過年,窮人照樣過年,隻要自己不出去說,哪個曉得你吃的什麼?
但話是這麼說,可總還是覺得少了什麼,不但在吃飯時,賈桂芬不言不語,連侯天才也隻顧埋頭扒飯,一副沒精打采、悶悶不樂的樣子。一放下碗,侯天才就跑進自己的屋子,“乒”地一聲關了門。
侯大才當然知道兒子的心思,兒子畢竟大了,懂事了。大過年的,他想讓兒子高興高興,但一時又想不起怎樣才能讓兒子高興,就想起了過去唱的《白毛女》中楊白勞過年躲債回家那段唱詞,覺得很符合自己現在的心情,於是就借著幾分酒勁兒,找了一截帶子在手裏捏著,在堂屋裏學著楊白勞的動作,手舞足蹈地唱了起來:
人家的女兒有花戴,
你爹我錢少不能買,
扯上了二尺紅頭繩,
給我女兒紮起來……
還要繼續往下紮的時候,侯天才猛地打開了門,對侯大才沒好氣地喝了一聲:吵什麼呀,吵,你煩不煩?
侯大才的手就停在半空,僵住了。
兒子又說:有什麼窮開心的嘛,開了年,我的學費怎麼辦?
兒子那模樣,也儼然成了又一個逼債人。
侯大才的手就無力地垂了下來。
侯天才又“乒”地關上了門。
侯大才對著兒子的門,目瞪口呆了一會兒,回過了神,心裏才憤憤地說:狗雜種,沒有學費錢,難道要你老子愁死?就是叫花子過年,也要樂一樂呢!
侯大才想是這麼想,但他沒敢再唱了,因為他知道年輕人心裏比他還煩。
侯大才決定去找老婆聊天,就下樓來找賈桂芬,但找遍了所有的屋子,女人都不在,侯大才有些急了,去茅廁找,才發現女人正在那裏,對著空空的豬圈和牛欄抹眼淚,身旁還有一隻盛豬食的桶。侯大才知道女人這一生,就是伴隨著豬牛度過的,現在猛然沒有了,很是不習慣。正想喊她,女人猛一回頭,看見了他,就急忙擦了擦眼淚,裝作沒事似的。侯大才就走過去,對賈桂芬開玩笑地說:有了豬牛,你說忙不過來,現在沒有了,讓你享享清福,又不習慣了,什麼命?
女人不吭聲,默默地走了。
侯大才就覺得這年真的沒趣,他想出去收舊報紙,轉念一想,機關單位這時都放假了,又到哪兒收去?
幸好,侯大才的孤獨和冷清,很快就被兩個來拜年的小外孫,給打破了。
侯大才的兩個姑娘都嫁得不遠,每年在各自家裏吃過團圓飯後,兩個丫頭就要各自帶著自己的兒子,到父母這兒來玩。說來玩,其實就是讓自己的孩子,來向外公討壓歲錢,這已經是習慣了。
果然這已經是習慣了,剛走進院子,兩個小把戲就一齊向侯大才跑了過去,對侯大才說:外公,外公,拜年喲!
侯大才一見兩個外孫,就喜得合不攏嘴似的,一把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裏,親了這個親那個,一邊親,一邊說:哦,我的外孫好乖,我的外孫好乖喲——
可小把戲乖了過後,就進入實質性的階段了,一齊張開小手,對侯大才說:外公,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侯大才一聽,臉上的笑容又僵住了,可他馬上就逗兩個孩子說:哦,我的外孫要壓歲錢了,要多少呀?
小女兒的兒子小些,不懂事,想了一想,說:十塊!
大女兒的兒子比小女兒的兒子大兩歲,懂事一些,也想了一想,說:不,二十!
侯大才聽了,說:好,好,我就給,就給。不過,外公今年沒有錢,我就在趴在地上,讓我外孫騎馬馬,我在院子裏爬一圈,就抵你們一塊錢,怎麼樣?
小女兒的兒子一聽,就立即拍著小手說:好,好,外公讓我騎馬馬,騎馬馬!
侯大才於是趴下身去,四肢著地,馱上小家夥,繞著院子爬了幾圈,就把小家夥放了下來,然後對大女兒的兒子說:該你了,來吧!
但大女兒的兒子卻站在一邊,對侯大才說:不,我還是要錢!
侯大才有些尷尬了,說:我外孫乖,外公今年沒有錢,明年我一定給我外孫錢!
小家夥還是做出不依不饒的樣子。
侯大才想了一想,又對小家夥說:要不,外公給你編一個蟈蟈籠子,等天氣熱了,抓一個大蟈蟈放在裏麵!
說著,就從階沿上抓起幾根竹篾絲,動手編織起來。沒一時,一個精致小巧的蟈蟈籠就編好了,侯大才把它遞到大外孫手上,小家夥拿著看了看,突然把籠子往地上一扔,大聲說:不,不,我不要蟈蟈籠,我要錢,要錢!
說著,小家夥竟然委屈地哭了起來。
大姑娘見狀,過來拍了一下兒子,沒想到小家夥順勢倒在地上,哭得更厲害了。
大丫頭見狀,心疼父親,從衣服裏掏出了二十元錢,悄悄遞給父親,說:爸,你給他吧!
小家夥接了侯大才遞過去的錢,這才不哭了。
但小女兒的兒子見了,也吵著要起錢來。小女兒家裏的日子比大女兒緊,手裏沒有私房錢,就急了,隻好使勁去哄兒子,但小家夥性格很倔,怎麼哄也不肯停止哭泣。大女兒見了,又去哄兒子說:我的好寶貝,把錢給媽媽保管起來,別弄丟了,好不好?
小家夥想了一會兒,果然把手裏的錢又給了母親。
大女兒就又拿著那二十元,過來交給侯大才,說:爸,給他吧!
侯大才又把大女兒的二十元錢,給了二女兒的孩子。
兩個女兒陪父母聊了一會兒天,又帶著孩子走了。
女兒一走,賈桂芬突然蹲在地上,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侯大才知道賈桂芬為什麼哭,心裏也酸酸的。但他卻說:大過年的,哭什麼?有什麼不得了的,不就是沒給孩子壓歲錢嗎!
他像是非常想得通的樣子。
年就這樣過了。
總的來說,侯大才還是覺得不錯,特別是年三十的晚上,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和往年一樣,該紅紅火火的,照樣紅紅火火,該普天同慶的,照樣普天同慶,女星們該唱國泰民安的,照樣唱國泰民安,男星們該搞笑的,照樣搞笑。侯大才就想,幸好,他今年這種落寞和酸楚的心境,並沒有影響到中央電視台的編導,如果影響到他們,全國人民看不到紅紅火火,那他就成十三億人民的罪人了。
二
過了年後,侯大才就去鄉上找陽鄉長,可一連去了很多次,都沒有見到陽鄉長。正月十三,鄉上召開村組幹部會,傳達縣上關於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建設山羊飼養基地的文件。侯大才這天去,就見著陽鄉長了。陽鄉長正站在鄉政府的院子裏,和一些來得早的村組幹部講葷段子。侯大才就站在人群外麵,陽鄉長講得正起勁,所以,沒發覺侯大才也成了他段子的聽眾。
陽鄉長的葷段子是這樣的:
有一個嫖客到妓院去尋歡,他們辦完事後,妓女對嫖客說,我們都做了一場露水夫妻,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告訴我,我們以後好聯絡。嫖客就說,我叫韓柳鳳。妓女說:這名字好聽,但卻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怎麼就取了一個女人的名字呢?嫖客說:因為我出生的晚上,我爹夢見一隻鳳凰停在了門外一棵柳樹上,所以我爹就用夢中的情境,給我取了這樣一個名……
侯大才聽到這裏,就打斷了陽鄉長的講述,大聲地問了起來:陽鄉長,如果那嫖客的爹夢見一隻鳥落到羊卵子上,你說他該叫什麼呢?
侯大才過了一個傷心的年,心也傷透了。他不打算再向陽鄉長低三下四了!他想,是鄉政府欠他的錢,又不是他欠鄉政府的錢,憑什麼要向陽鄉長低三下四?俗話說,吃屎的還能把屙屎的欺負了不成?
所以,他上來一說話,就充滿了火藥味。
陽鄉長這才看見侯大才,臉就青了,他還沒說話,侯大才就又說了:是不是就該叫羊腎(陽勝)了?
村組幹部一聽,就有些忍不住地把頭掉在一邊,笑了。
當著這麼多下屬的麵,陽鄉長被一個村民挖苦,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他又覺得欠著侯大才,有些對不起別人。所以,盡管心裏很氣,但拿侯大才沒法,隻好咬著牙說:侯大才,你挖苦我,是不是?好,就算我怕你,惹不起我躲得起,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