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一
倪支書找到賈桂芬，對她說：縣上要在我們村搞商品羊飼養基地的示範點，丁縣長親自掛帥，每家每戶都要把羊養起來，你家裏打算怎麼辦？
又說：過去說養羊，是雷聲大，雨點少，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這次不同了，這次是鐵板上釘釘，沒走展的事，石滾打磨盤——石（實）打石（實），全村不能有一家空白戶，不養是不行的！
賈桂芬已經知道養羊的事了，不但因為過去就嚷嚷開了，而且這段時間的電視匣子裏，天天晚上都在說這事。但她不知道每家要養幾隻，就問：養多少？
倪支書說：我們村是示範村，示範村當然和別的村不一樣，別的村養兩三千隻，我們村至少也要養五千隻。你們家三口人，少說也要養六隻。
賈桂芬說：我家哪來的三口人，我家現在隻有兩口人了！
倪支書說：你兒子的戶口難道不算？
賈桂芬沒主意了，就說：養不養，我做不了主，你去跟我男人說吧！
倪支書說：你男人是瘋子，我們不找他，就找你！
不知怎麼的，倪支書現在和陽鄉長一樣，很害怕侯大才了。
賈桂芬聽倪支書當著她的麵，說她男人是瘋子，就有些不高興了，說：我男人不是瘋子，你們才是瘋子，真正的瘋子！
倪支書說：好，好，就算我們也是瘋子，但我們這些瘋子說的話，你們也必須要聽，一定要把羊養起來！
又說：這商品羊基地示範點是丁縣長親自抓的，丁縣長前不久才給你們送了溫暖，你們不能好了瘡疤忘了痛，連這點恩情都不報！
賈桂芬說：那掛麵都發黴了，我吃了拉了兩天肚子，侯大才也拉了一天！
倪支書說：你不要汙蔑“送溫暖”，縣上怎麼會把發黴了的麵，送給你們呢？你們一定是吃多了，才拉的肚子！
賈桂芬說：信不信由你！
又說：我那裏還有兩把掛麵沒吃，你要不信，我把那兩把掛麵給你，你拿回去試試吧！
倪支書聽了，忙說：行了行了，就算那掛麵發了黴，那菜籽油、豬肉、人民幣沒有發黴吧，吃了沒有拉肚子吧？
賈桂芬還是說：反正你跟我說等於零！我說養，可侯大才要不養怎麼辦？我又沒當家！假如你是放牛娃兒，你能不能做主把牛賣了？
倪支書說：新社會男女都一樣，男人可以當家，女人還不是可以當家！
話音剛落，侯大才忽然從外麵一頭紮了進來，說：還沒換屆選舉，你就攛掇人奪我的權，也太沒有規矩了吧？
又說：安定團結還要不要？
倪支書看見侯大才進來了，就說：你回來得正好！縣上搞商品羊飼養基地示範點，你該知道了吧？
侯大才急忙說：知道，知道，這麼大的聲勢，我怎麼會不知道？
說完，馬上背書一樣背了起來：飼養商品羊，是實現農業產業調整，幫助農民增產增收的一條有利途徑，是農民朋友致富奔小康的重要門路！
又唱歌似的唱了起來：家養一頭羊，發財有希望，家養一群羊，致富奔小康！
倪支書聽了，高興起來，說：這麼說，你對養羊的目的意義都十分明白了？
侯大才說：明白了！
倪支書又說：你讚成養了？
侯大才說：讚成！
倪支書再說：你願意養羊了？
侯大才說：不願意！
倪支書像沒聽清，睜大了眼睛，大聲對侯大才問：為什麼不願意？
侯大才說：你養你的羊，我養我的人！
倪支書說：什麼意思？
侯大才說：人都養不活了，還養羊，人重要，還是羊重要？
倪支書說：你是不打算養了？
侯大才斬釘截鐵地說：不養！
倪支書說：吃了秤砣鐵了心？
侯大才說：千真萬確！
倪支書說：那我就把話給你說明了，鄉政府作了統一規定，凡是養羊的，每隻羊補助二十元，少養一隻的，每隻罰款一百元，你選哪一頭吧！
侯大才挺了挺身子，然後正正經經地說：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倪支書聽了，有些哭笑不得，就說：好，我不和你擰了，我去對陽鄉長說！
侯大才哈哈大笑起來，說：陽鄉長是什麼東西，不過就是丁縣長下麵的嘛！
又說：你是什麼，你不過又是陽鄉長下麵的嘛！
倪支書知道和侯大才擰不清，真的就什麼也不說，走了。
倪支書去對陽鄉長請示說：上級要求不能有空白戶，可這個侯大才死活不願意養，怎麼辦？
陽鄉長抿著嘴唇，手指敲著腦袋，陷入了沉思。
倪支書就等著陽鄉長給他回答。
過了一會兒，陽鄉長終於將腦袋敲開了一條縫，突然對倪支書說：你去中心校將杜校長叫到我這裏來！
倪支書有些不明白，問：叫杜校長幹什麼？
陽鄉長說：叫你去就去嘛，多問什麼！
倪支書就去了。
杜校長就到了陽鄉長這裏。
陽鄉長首先對杜校長問：學校在哪個領導下開展工作？
鄉中心校是縣教育局和鄉政府雙重領導的事業單位，可此時杜校長見陽鄉長劈頭蓋腦突然問他，有些不知就裏，就盡量突出鄉政府的重要地位，說：當然是在鄉政府和陽鄉長領導下開展工作！
陽鄉長說：杜校長知道這一點就好！現在，全縣大搞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實現一鄉一品，一村一品，具體到我們鄉，就是建設商品羊飼養基地，這是當前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你都知道了，丁縣長親自在我們鄉搞了點！這樣重要的任務，你們學校是不是也該配合做些工作？
杜校長有些明白了，就說：需要我們做些什麼工作，鄉長安排就是！
陽鄉長說：也不需要你們做別的工作，我知道，你最怕花錢，說起錢我們就不親熱，所以這次不要你花錢！從明天起，你就把學生放回去，向家長宣傳動員養羊，哪家完成了養羊任務，哪家孩子就到學校上課，完不成的，繼續在家裏宣傳動員，直到完成任務為止！
杜校長聽到這裏，作難了，說：陽鄉長，這恐怕……
陽鄉長沒等杜校長說完，就有些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說：恐怕什麼，啊？告訴你，沒什麼恐怕的，出了問題我負一切責任！
杜校長就不吭聲了。
陽鄉長又接著說：不但學生，教師也要落實責任，不但要自己完成，還要幫助親友完成。特別是那個李光榮老師，他雖然自己家完成了養羊任務，可他的親家侯大才，一隻也沒有養。侯大才的幫扶工作，就由李光榮去完成。從明天起，你就把李老師的工作先停了，侯大才什麼時候完成了養羊任務，他就算完成了幫扶工作，才可以回來上班！聽清楚了嗎？
杜校長苦著臉說：聽清楚了，我回去開個行政會研究研究！
陽鄉長說：沒什麼研究的，如果不執行，我就拿你是問！
陽鄉長的態度十分鮮明。
杜校長隻好提高了聲音，大聲回答了一句：是，我們執行！
就走了。
二
李光榮愁眉苦臉地來到侯大才家裏，對侯大才說：親家，我求你了，你還是把羊養起來吧！
侯大才知道親家為他養羊的事，已經被停了工作，專門來做他的幫扶工作，心裏就覺得很對不起他，就拉住了他的手，說：親家，不是我不養，明擺著的，這好像又是瞎胡鬧呀……
李光榮急忙說：不，親家！這次我看明白了，他們真是在為民著想，辦實事，絕不會勞民傷財了！
侯大才說：養羊倒是好事，可全村就那麼一點山場，突然一下冒出了幾千隻羊，那可是活物，要吃東西的呀，有那麼多草給它們吃嗎？
李光榮說：可草吃了一茬，還會不斷生長的呀！沒聽說過這句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嗎？
侯大才說：可那草長得贏嗎？再說，冬天怎麼辦？
李光榮說：上級不是說了，草不夠的時候，不是還有很多秸稈嗎？現在我們這些秸稈，都用作什麼了，都爛在田裏和地裏了！
侯大才就不吭聲了。
李光榮見了，又拍了拍侯大才的肩，推心置腹地說：親家，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是我來替鄉政府當說客，這真正是他們辦的一件好事，不是再坑農民了，你就答應養吧！
又說：我們校長說了，要是我完不成幫扶任務，不但扣我工資，還要給我處分！我都是馬上退休的人了，我能背著處分退休嗎？
侯大才聽了，有些動搖了，過了半天才說：親家，即使就照你說的，這是一件好事，但這六隻羊的本錢，得幾百塊，我有點錢，都還賬了，哪裏拿得出這幾百塊錢呀！
李光榮聽了，馬上說：親家，隻要你答應養就行了，本錢的事我來想辦法，好不好？
侯大才說：你想什麼辦法？我都還欠你那麼多錢，還好意思讓你墊錢？
李光榮說：這你就不用管了，誰叫我們是兒女親家呢？有困難，兒女親家都不幫，誰幫呢！
完了，又說：我是這樣給親家打算的，說出來給親家聽聽，看你有什麼意見！
侯大才很感動地說：說吧，親家！
李光榮就說：上級要求每人養兩隻羊，但沒有規定大小。為了減少買羊的錢，親家買三隻大羊、三隻小羊，小羊也是要長成大羊的，怎麼樣？
侯大才說：那就這樣吧！
李光榮又說：這養羊的高潮一掀起，周圍團轉鄉場上的羊，價錢一下貴了起來。我們學校有個曹老師，她有個小妹嫁到鳳凰山的山裏頭，前天來學校看她姐姐，她說她們那裏羊多，價錢也便宜，就是路遠。路遠沒關係，我叫和平去跑一趟就行了！
和平就是侯大才的大女婿。
侯大才聽了，隻好說：行，親家，讓你費心了！
又說：替我墊了多少錢，你記著，我遲早還是要還的！
李光榮說：親家快別說這話了，你隻要答應養羊了，我也就算完成了幫扶任務了。我完成了任務，學校不扣我的工資獎金，也就在裏麵了！
說完，李光榮走了。
過了兩天，侯大才的女兒女婿，果然給侯大才牽來三隻大羊、三隻小羊。
三
侯大才做了三個木牌，在每個木牌上，分別寫了“陽鄉長”“雍副鄉長”“倪支書”等字，然後把三塊木牌分別掛在三隻大羊的脖子上。最大的“陽鄉長”就掛在最大的那隻羊身上，最小的“倪支書”就掛在最小的那隻羊身上，然後把三隻小羊留在家裏，趕著三隻大羊去放了。
趕著趕著，就把羊趕到了鄉場上。
鄉場上又逢集，人很多，侯大才就甩了一個很漂亮的羊鞭，大聲叫了起來：讓一讓，“陽鄉長”“倪支書”來了！
場上的人真以為是陽鄉長來了，急忙往兩邊閃，閃到一邊後，再回頭看，卻發現是侯大才趕著三隻羊，羊脖子上掛著寫有“陽鄉長”“雍副鄉長”“倪支書”的牌子，就忍不住笑了，說：侯瘋子，虧你想得出來！
侯大才也不答，像沒聽見，隻顧趕著羊往前麵走，一邊走，一邊繼續向人們大叫：讓一讓，讓一讓，“陽鄉長”“雍副鄉長”來了！
他越是這樣叫，人們看了就越樂，在他的後麵就跟了一群喜歡熱鬧的人。
就到了鄉政府大門口，侯大才看見陽鄉長在院子裏，就用羊鞭先在那隻最大的羊身上抽了起來，抽得那羊“咩咩”怪叫。但侯大才沒管它，繼續一邊抽，一邊大聲說：我讓你“陽鄉長”胡來，讓你欠賬不還，讓你不要臉，老子打死你，打死你！
抽完了“陽鄉長”，侯大才又抽“雍副鄉長”，“雍副鄉長”也被抽得“咩咩”地怪叫。侯大才同樣一邊抽，一邊大聲說：“雍副鄉長”你也不是好東西，沒天良、欺負人，我也抽死你，抽死你！
“倪支書”還沒有被抽，見兩個同伴被抽，這時也叫了起來，侯大才就順勢也給了它一鞭，同時也說：我日你“倪支書”的媽，你是叫驢子投的胎，就喜歡跟著瞎叫喚！
在抽羊的時候，旁邊的人就一陣一陣地叫好，給侯大才加油，並且有人還狠狠地說：給我狠狠地打，狠狠地打，打這些害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