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回到鄉上，人還沒進屋，同誌們就全部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打聽情況，我把不滿和火氣都壓在心裏，故作輕鬆地對大夥兒說：“大家都一起唱《國際歌》吧。”
同誌們不明白我的意思，一個個盯著我，說：“什麼意思？”
我說：“《國際歌》不是告訴我們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嗎？”
眾人有些明白我的意思了，瞪大了眼睛問：“這麼說，司法機關是不願意幫助我們了？”
我說：“聽話一句，嚐湯一口，明白了何必再問？”一邊說，一邊進了辦公室。
可同誌們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似乎想弄個明白，也跟在我的後麵進了屋子。一邊走，一邊還紛紛抱怨：“我們真是爹不疼、娘不愛的人了哦？”
“牆上掛王八——四腳無靠，這工作還怎麼做？”
我心裏本來就煩躁不安，聽了大夥兒的話，剛才強壓在肚子裏的火氣禁不住冒了出來，於是沒好氣地衝大家吼了一句：“說什麼喪氣話呀，難道真的離了胡蘿卜，就辦不成席了?!”
大夥兒都用像不認識的目光看著我，立即住了口。
連老魯都一樣，眼裏閃著幾分詫異的神色。
可我心裏的火氣仍像在燃燒似的，真想找個什麼事好好發泄一下。
正在這時，倒黴鬼撞進來了。
進來的是河溝灣村的村長黃聯樹，大家平常把他叫做“黃連素”，這是一個紅臉膛的彪形大漢，就是平時在他高興的時候，看起來也像是要和人鬥架的樣子。此時，他拉了比他矮了一大截的計劃生育專幹小何，人未進屋，聲音就氣勢洶洶地傳了進來：“我就不相信，鄉政府就這樣不要臉，我今天就要討個公道！”說著，高大的身材就堵在了門口，然後把小何往屋子裏重重地一拽，就把小何拽到了屋角裏，接著自己才進了屋。
看見那模樣，我急忙大聲問：“幹什麼，啊？”
牛高馬大的黃聯樹雙手叉了腰，急忙把頭轉向了我和魯鄉長，仿佛要和我們打架一般，瞪著一雙銅鈴樣的眼睛，氣咻咻地問了起來：“李書記，魯鄉長，你們說話的嘴巴該不是婆娘屙尿那東西，總該算數吧……”
我一聽，火氣躥了上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這才大聲說：“什麼嘴巴是婆娘屙尿那東西，你放禮貌點！”
那黃聯樹也好像吃了槍藥，我拍了一下桌子，他同樣拍了一下桌子，而且因為力氣大，比我拍得還響，然後不甘示弱地說：“我就是要那樣說，說了又怎麼樣？我還要說，你們黃口白牙說的話不算數，比那個東西還不如！”
這時，老魯說話了：“究竟是什麼事，我們說了沒有算數？”
黃聯樹這才說：“什麼事，計劃生育罰款提成的事！說好了計劃生育罰款按30%返還給村上，可現在才說沒有了，你讓我怎麼辦？在計劃生育突擊月中，我們起早睡晚，忍饑受餓地收罰款，都想在你這個新書記麵前掙點表現，收的款全鄉最多，原指望把這分成款拿回去，好開銷小分隊的工資。這下倒好，一分錢不給，你們說，你們那嘴巴還是人嘴巴嗎？”
原來是這樣，我的語氣低了一些，對小何問：“該返還的款為什麼不返還？”
小何委屈地提醒我說：“李書記，你忘了，那筆款不是被縣上提去了嗎，說用於……”
小何看了看屋子裏的人，把下半截話咽回去了。
我一下想起來了，計劃生育檢查出了徐自模那事後，這筆款確實是被縣上提走了，說是用於勾兌檢查組。當時，小何來向我請示這事時，還特別強調了計生委謝主任的話，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誰出問題就該誰出錢擱平。
想到這裏，我再無話可說了，卻又不肯輸這個麵子，便對了我的這個村長說：“我感謝你們看得起我李某人，工作上給我出了力，可現在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變成了一個無賴小人了。
那黃聯樹聽了我的話，氣得喉頭上下滾動，說不出話來了。
這時，老魯卻盯著黃聯樹問：“黃村長，鄉政府差你的款，是不是？”
半天，老黃才把一句話給憋出來：“說半天，不差錢找你們搓呀！”
“好，好！”魯鄉長頓了一下說：“鄉政府差你們的錢，這是事實，我們絕不賴賬，可剛才李書記已經說了，鄉政府真的沒有錢。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正在布置催收農業稅、‘三提五統’欠款的事，我們給你點幾家欠錢大戶，你組織人去收，收回的錢就抵你們的計劃生育返還款，你看行不行？”
那黃聯樹嚅了嚅嘴唇，正要答話，魯鄉長又馬上補了一句：“如果不行，就隻有等今後鄉政府有了錢，再還給你們，反正我們欠賬不賴賬。”
黃聯樹聽了，又氣咻咻地頂了一句：“鄉政府有錢，不知猴年馬月。”
魯鄉長說：“那你們就去收哇，俗話說，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嘛！”
那黃聯樹想了想，終於咬了咬牙，說道：“收就收，你們點人戶吧！”
魯鄉長說：“不得後悔吧？”
黃聯樹一挽袖子說：“我黃聯樹奸不贏你們，蠢得贏你們，就像你剛才說的，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隻要能把小分隊的工資收回去，我就燒高香了。”
魯鄉長做了一個拍賣場上成交的姿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好！首先一戶，是徐自模，他欠款最多……”
魯鄉長還沒說完，黃聯樹就搖著手叫了起來：“徐自模？徐自模這戶不去！”
老魯一聽，板起了臉，說：“不去就拉倒！”說完，等黃聯樹不吭聲了，這才放低聲音解釋說，“告訴你，我們不是怕徐自模，而是徐自模認識我們，看見我們一去，就把門關了，這充分說明是他怕我們。徐自模認識我們，但他不可能也認識你們吧？他不認識你們，就會放鬆警惕，隻要你們進了屋子，把他圍起來了，事情就好辦了。”說完，魯鄉長又特別補充說，“這是一個欠款大戶，收他一戶，當收好幾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