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和公安員小江一個組,守候著磨刀河村通往快活嶺的三岔路口。這兒是一個山口,三麵臨淵,一麵背山,我們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鋪開塑料油布,背靠著一棵大樹坐了下來。如果不是有這樣的守護任務,有為這林子帶來的剪不斷、理還亂的種種煩惱,我可以說,這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美麗的一個夜晚。這是早春的一個下弦月之夜,在月亮沒有升起來時,夜空似乎離我們並不遙遠,因為似有似無的夜嵐就在我們頭頂遊動,仿佛我們一伸手就能把它們抓住,可滿天的繁星卻又離我們十分遙遠,它們擠擠匝匝,像是頑皮的孩子般眨著眼睛,正如錢鍾書先生所形容的:雖然它們聲息全無,而看來卻覺得十分熱鬧。山底下,莊戶人家的房屋藏匿在夜色中,看不見丁點輪廓,點點燈火隱隱綽綽,給人神秘莫測的感覺。隨風飄過來的甜美氣息,彌漫在空中,好像一張輕俏柔軟的巨網,罩在我們的頭頂,這網網住的氣息,不但有背後森林沁人肺腑的芬芳,有隨著春之到來,那些剛剛拱出泥土的野草和山花散發開來的清香,還有著牛羊糞和泥土開始發酵的氣息。所有氣息混在一起,使人不由自主地產生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和衝動,同時也生出一種昏昏欲睡的倦意。沒多久,那些星星點點的莊戶人家的燈火熄滅了,夜開始變得深沉起來,但夜的生氣並沒有沉寂,這主要來自於背後這片林子的吼聲。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這麼久地聆聽森林的吼聲,或許是因為夜晚山風比白天強烈,也或許是由於夜晚比白天少了許多噪聲,此時這片林子的吼聲格外震人心魄。它時高時低,時急時緩,高時如龍嘯江河,虎鳴深山,低時似簫聲輕吟,長袖曼舞;急時猶如江河直下,一瀉千裏,緩時好像小橋流水,潺潺而去。我第一次聽見林濤的吼聲,是上任那天,但那次聽見的時間特別短暫,不像今晚這樣長吼不衰。小江是本地人,我問他:“林子每天晚上都這樣吼嗎?”

他說:“大多數時間都是這樣的,因為晚上的風比較大。正由於這樣,林子守護起來就特別困難,林濤聲往往把偷樹人鋸樹的聲音給淹沒了,根本不容易被聽見。”

我說:“那耿洪明過去是怎樣抓住偷樹人的?”

小江說:“這得依靠他們不停地在林子中走,即使不停地巡邏,也很難把他們抓到。晚上巡邏,總得依靠燈光吧,那些偷樹賊遠遠看見手電筒光,就知道是護林隊的人來了,立即躲到林子深處去了,所以,抓住的偷樹賊總是很少,十個中間難得抓到一個。”

我說:“這麼說,我們采取這個辦法,也隻是守株待兔喲?”

他說:“也可以這樣說吧!”說完,又補充說,“錢書記,恕我直言,我們采取的辦法並不是好辦法,因為林子這麼寬,我們隻能守住幾個主要路口呀,可這山上,還有很多放羊踩出來的小路,哪條路都可以通往林子,我們守得住嗎?再說,即使能夠守住,同誌們白天還有其他工作,催糧催款,刮宮引產,哪樣都需要大夥兒動步跑路,守一宿兩宿可以,長期守能行嗎?”

我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權宜之計吧,等群眾覺悟提高了,有自覺保護森林的意識了,就好了。”

黑暗中,我聽見小江笑了一聲,說:“那我們就準備在這兒守到退休吧,退了休還要讓兒子來接班呢!”

我從話音中聽出了小江心裏的怨氣,於是不再說這個話題了,拿過了身邊的手電筒說:“你剛才說得對,守株待兔畢竟隻是一個消極守護方法,我們也到林子裏巡邏去吧。”

話音剛落,小江就既關心又不屑地說:“算了吧,錢書記,你有山民們那樣的體魄和腳勁嗎?森林裏的路你不是不知道,走不到一個小時,說不定就會癱下的,如果崴了腳,更麻煩了。再說,現在時間還早,偷樹的人還不至於這麼早就出來,你巡邏也是白費工夫。我看,我們不如先睡一會兒,下半夜再警惕一些。”

我聽了他的話,覺得有道理,於是不再說什麼了,我們緊了緊身上的大衣,把塑料雨布裹起來,包住小腿和腳,就仰靠在樹幹上,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已是遍地月華如水,一切都罩在了月光之中,是那麼溫柔和美麗。背後的林子,滿地樹影重重,而遠處的山巒、村莊,都隱去了輪廓,朦朧中有一種似真似幻的感覺。森林仍在高一聲、低一聲的吟唱,露水從頭頂“吧嗒吧嗒”地掉落下來。小江仍睡得很死,我側耳傾聽著周圍的動靜,除了林濤的吼聲,什麼也聽不見。我想起了小江的話,想搖醒他一同到林子裏巡邏,但看見他睡得那麼死,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拿起手電筒,一個人往林子裏走去了。

我借助手電筒的光亮,走到了林子深處,路越走越窄,在林子深處聽見的林濤吼聲也越來越大,不似外麵聽見的那樣,有些尖銳細長。真讓小江說著了,你在林子深處,根本發現不了什麼,手電筒的光亮本來不太強,而有限的光亮又被密密匝匝的樹幹擋住了,至多照到幾米遠的地方。我走了一陣,又返回到那塊大青石上,傍著樹幹打起盹來。

再次醒來,已是百鳥歡歌、霞光萬丈的黎明時分了,一道道金色的陽光撒向山巒、大地,也向喧囂了一夜的森林灌注了一片紅光。這時,那一片片被露水濡濕的綠葉,都青翠欲滴,我們的衣服也被夜露濡濕了,但看見這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夜裏的疲勞也頓時消失了。

沒多久,同誌們都從各自守候的路口走到我這兒來了,大家的臉上雖然掛著因睡眠不足帶來的倦意,可精神顯得很好,紛紛對我說:“龜兒子些,果然沒那樣大的膽子來偷了!”

“就是呀,半夜時,聽到下麵小路上有人說話和走路的聲音,我們吼了幾聲,就他媽消失了。”

聽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了小江的話,說:“大家先別慶功,都到林子裏麵檢查一下再說。”

聽了這話,大夥果然轉身走進了林子。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在裏麵幾處林深草密的地方,橫七豎八躺著幾十棵還淌著汁的樹梢。大夥數了一數,比昨天晚上還多出了幾棵。

同誌們一下愣住了。

我默默地站立在被砍伐的樹樁麵前,忽然想哭:為同誌們熬更守夜白白付出的代價哭泣,為盜伐者卑劣的行徑哭泣,也為這些無辜的樹木哭泣。陽光從斜麵照射過來,照著同誌們一張張晦明陰暗不一的麵孔上,也像是在憑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