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聽,一邊回憶著上午南埡村村民來找我和穆鄉長的事,越想越覺得穆鄉長說得有理,不覺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對穆鄉長說:“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不管是不是這樣,我們趕去看看!”
穆鄉長說:“我正是這個意思。”
我說:“把不把同誌們叫醒?”
他說:“先不忙吧,大夥兒耽誤了兩個夜晚的瞌睡,讓他們多睡會吧,再說,我們的估計還不知正確不正確呢!”
我說:“那好,我們走吧!”說著,我去抓起了枕頭邊的手電筒,又披了一件風衣在外麵,就隨穆鄉長一起出門了。
來到車庫,穆鄉長打開車門,去發動那輛破野馬,搞了半天,卻打不著火了。穆鄉長又打開車蓋鼓搗了一陣,還是發動不起來。穆鄉長把車門“咚”地一關,憤憤地罵了一句:“×爛屁眼腫,禍事一齊攏,走!”
沒辦法,我們隻好頂著夜色走了。
走了幾裏路,能夠望見那片林子了,這時,我們被看見的景象驚呆了:在那片美麗的林子裏,此時晃動著無數的手電筒的光亮,甚或有火把的火苗,人們的說話聲,利斧的砍斫聲,鋼鋸的鋸木聲,響成一片,隨著山風清晰地傳了過來。
穆鄉長夢中的事,真的變成現實了。
我們站了一會,才清醒過來。這時,我們什麼也顧不得想了,這是一場有組織、有計劃的大規模毀林事件,我們知道它將給我們帶來的嚴重後果。我們開始奔跑起來,跌倒了,又爬起來,一口氣跑到了山上,這時,我們幾乎站立不穩了。
果然,毀林的主要是南埡村村民,連小孩老人都上陣了。能砍能鋸樹的,就砍,就鋸,不能砍不能鋸的,就在旁邊打火把照電筒。他們砍伐的主要地帶是林子中間那些能夠派上用場的樹,而在林子周圍,則是別的村子的人,他們也許是發現了南埡村人在集體毀林,就乘機來撈最後一把了。如果說南埡村人還把那些不能用材的樹留了下來,這些乘機撈取一把的人,則像割韭菜一樣,不分大小,一路掃蕩過去了。那些斧斫聲、鋼鋸聲和一棵棵樹倒地的“吱呀”聲,都仿佛砍在、鋸在、咬在我和老穆心頭。我們顧不得疲勞,一邊在林子裏奔跑,一邊高聲大喊:“停下!都給我們停下——”
我們的喊聲淹沒在利斧和鋼鋸的聲音裏。砍紅了眼的人們根本不管我們,我們扔了他們的斧子,但又被他們拾了回去;我們搶了他們的鋼鋸,也被他們重新奪了過去。我們的聲音啞了,衣服被遍地的樹杈劃破了,腿也酸軟得實在挪不動了,最後,我和穆鄉長都像死人一樣,倒在了濕淋淋的地上……
說到這裏,錢書記忽然拍打了一下自己腦袋,搖著手,難過地說:“不說了,說起來心裏都在淌血。”說著,深深地埋下了頭。
過了一會,我估計他的情緒好了一些,才說:“不說算了,事情的經過我都清楚了,隻是後來怎麼樣了?”
他說:“還能怎麼樣?反正林子被全部毀了。當天晚上,我們趕回來,立即報告了縣委、縣政府和公安局,第二天一早,公安局治安大隊、刑警大隊都來人了,他們在村子裏住了十多天,要查清這次嚴重毀林事件的帶頭人,可村民們眾口一詞,都說不知道是誰帶的頭,反正自己聽見砍樹聲就去了。查來查去,沒有結果,最後縣委除了把我、穆鄉長和分管林業的程副鄉長處分了外,誰也沒法處理。”
這時,李書記對我補充了一句:“現在的事就是這樣,有毛毛抓的,就抓你的毛毛,沒有毛毛抓的,他也隻有幹瞪眼。”
我說:“給了你們什麼處分?”
錢書記說:“穆鄉長處分最重,行政降級,調另一個鄉做副鄉長了,程副鄉長行政記大過,我是黨內嚴重警告。”
我“哦”了一聲,正想說兩句表示安慰的話,沒想到孫書記搶在了我的前麵,說:“黨內嚴重警告,小事一樁!”
錢書記聽了,仿佛吵架一般對孫書記說:“還小事一樁?我他媽一切都毀在這小事上了,你知道不知道?”
孫書記說:“同誌,你須風物長宜放眼量呢!人家留黨察看的人,在處分期間照樣提拔呢!再說,還有作家同誌在這兒呢!”
我說:“在我一個窮文人麵前可撈不到什麼好處呀!”
孫書記說:“你把他塑造成一個正麵形象呀!”
我說:“我就是把他寫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對他也是於事無補呀,因為文學作品是虛構的。”
錢書記說:“怎麼樣?”
孫書記說:“那也沒關係,你和李書記都是細娃兒的雞雞,最終會長大的!”
一句話說得在座的人全“撲哧”笑出了聲。笑聲中,錢書記和李書記分別擂了孫書記一拳,說:“你才是細娃兒的雞雞呢!”
說著,他們又開起玩笑來了,我趁機對錢書記提出了問題:“哎,你上任時提出的那個計劃,就是以植樹造林、綠化全鄉荒山,改善生態環境的長遠目標,最後實行沒有?”
他癟了癟嘴唇,苦笑了一下,說:“經過這場事,我終於看見了我的計劃隻是一場泡影。不但是我,你猜耿洪明放出來,回家時路過他父親墳前,說的一句話是什麼?他說:‘爹呀,你如果知道兒子為這片林子要去坐監,你當初還要造林嗎?你給我們留下的,不是福而是禍呀!’然後他對全村人說,‘從此以後,我們南埡村再不要栽樹了!’你想,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把我的計劃實施下去嗎?”說完,他又忽然搖了搖頭,長長歎了一口氣,說,“不說這些了,該孫書記接著講了!”
我知道他的心情,想說什麼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是呀,我能說什麼呢?作家不是政治家,他手中的筆隻能用於表現社會生活而沒法開出社會藥方來,至於如何拯救這個社會,那是政治家的事。我想了一想,也看著孫書記說:“好吧,孫書記,現在恭聽你的故事了。記住,不是喜劇可得請客喲!”
孫書記沒有推辭,說:“喜劇不喜劇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反正我站好最後一班崗就是!”接著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