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在這時候,要對人家湯玉玲這樣落井下石,難道僅僅因為你有娘家人幫助過的經曆嗎?”

她低了頭,半晌才抬頭,遲疑地對我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在家裏,有些活兒,難免不找人家幫忙……”

我立即明白這個“人家”指的是誰了,想想她的處境,我把一些批評的話忍了回去。

周鄉長說得對,凡是存在的,總會有些道理的。

我轉身安慰了湯玉玲幾句,然後心裏很不是滋味地離開了那裏。

回到鄉政府以後,越想越覺得有點兒窩囊。不管怎麼說,我們好歹也是一級黨組織和政府吧,作為一級黨組織和政府不能站在公正和真理一邊,不能理直氣壯地為老百姓辦事,怎麼能樹立起黨組織和政府的權威,又怎樣讓老百姓信任你?所以,我馬上去和周鄉長商量,準備把鄉幹部都組織起來,采取強製措施,保證湯玉玲拆房。老周聽了,半天沒有吭聲,然後有些為難地看著我,問:“你想沒想過,如果發生了衝突怎麼辦?”

我說:“看是什麼樣的衝突,如果他們故意刁難,設置障礙,我們不能有絲毫妥協。”

他說:“我沒有說要對這些習慣的傳統勢力妥協,我是說,如果發生了衝突,你有抓人、關人、使用暴力的權力嗎?”

我一下明白了,立即說:“我們是沒有,我們可以和公安聯係,必要時請他們支持。”

他大概見我決心已定,不好再反對什麼,過了一會才說:“好吧,如果你能把公安請動,我是讚成這個方案的,但在公安沒答應之前,我還是建議先別走這步險棋。”

聽到這裏,我也不好再一味堅持自己的意見,說:“那我先和公安聯係一下再說吧!”

說完,我回到辦公室,就給縣公安局駐我們這片轄區的派出所打電話。我徑直找了派出所所長,這個所長我不認識,但當我自報了家門以後,他在電話裏和我打起哈哈來,說:“知道知道,孫書記今後高就了,可要支持公安工作喲!”

我不想和他套這些虛假的近乎,一口氣把何少春和湯玉玲的糾紛以及我們現在的打算對他說了。我剛說完,這個所長就在電話裏對我說開了:“我知道了,知道了,這樣的事情我們遇得太多了!書記老弟,如果出現了衝突我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但從維護社會治安出發,我希望你們盡量不要激化矛盾!”

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們希望激化矛盾?”

他說:“不不不,我哪兒敢那樣認為!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書記、鄉長都在那,這點事還不能夠處理好嗎?尤其是你孫大書記,從領導身邊出來的,能力強,水平高,沒問題的!”

我說:“你先別給我戴高帽子,我是油黑人不受粉,你隻說一句話,來還是不來?”

他說:“最好我們不來,因為我們一來,不但你們的綜合治理要扣分,搞不好還要一票否決,我們年終考核也受影響,兄弟們的獎金也要泡湯!”

我說:“你這是什麼邏輯?你們來維護了社會治安,本應該表揚,怎麼反而說受影響,不是說有什麼破案率嗎?”

他說:“是的,兄弟,考核中確實有個破案率,可有破案率就有發案率,是不是?發案一起也是要扣分的。《第二十二條軍規》這篇小說,你看過嗎?哦,對不起,我過去喜歡文學,說到一邊去了。”

聽到這裏,我氣憤地擱下了電話,說了一句:“去你媽的‘二十二條軍規’!”

我把和派出所聯係的結果對周鄉長做了彙報,老周聽了我的話,麵無表情地對我說:“老弟,那就先別忙去動,怎麼樣?”接著又說,“如果真出了麻煩,那可是惹火燒身呢!”

我一時無言以答,隻憤憤不平地說:“他媽的,怎麼有這麼多的尷尬事?明明白白該人家的東西,偏偏殺出一個搶劫的娘家人,而且強盜似乎比不是強盜的人更有理由;想打官司卻找不著了被告;要拆房又有重重障礙;求公安又遇到‘二十二條軍規’,你說說,這到底是怎樣回事?”

老周聽了,笑而不語,半晌才說:“老弟,你不要這麼激動!我給你講個故事:過去有一個裁縫,縫官衣非常有名,哪個做官的要縫衣服了,並不需要親自去,隻讓差人去告訴他一聲這個人當官的時間就行了,他就根據這個人當官的時間來裁衣,做出的衣服就會十分合體。直到臨死時,他才對別人道出了其中的奧秘,他說,大凡當官的一二年,都會雄心勃勃,趾高氣揚,走路都昂著頭、挺著胸,一副天下舍我其誰的樣子,這時裁衣,衣服的前片就要裁得長一些,後片短一些,穿上去自然前後整齊。一二年一過,這人摸出了一些當官的行道,心漸漸平了,氣漸漸和了,走路也不抬頭不挺胸了,而開始變得四平八穩、不溫不火、不急不躁起來,這時,前後兩片的衣服就要給他裁得一致,穿在身上就伸伸展展。而當官當到後來,不但棱角被打磨幹淨,需要韜光養晦,而且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事經曆多了,有些習慣成自然,此時和才當官時判若兩人,這時裁衣,後片須比前片稍長,穿在身上,前後也自然一致。”

我不滿地說:“我心裏亂糟糟的,一片茫然,你還有心講這些東西。”

周鄉長說:“這可能是經驗之談,你下去慢慢揣摸吧!”

晚上,我躺在床上,細細咀嚼著周鄉長講的這個故事的含義,越咀嚼越覺得有味。我當然明白作為一個和農民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同誌,對我講這個故事的良苦用心。是的,周鄉長是用這個故事委婉地開導我不要著急,要沉著冷靜,還含有老莊的無為而治的意思。可是,在沒有經過時間和實踐考驗的前提下,我們這些剛剛接受組織重托的年輕幹部,能夠像他那樣不急不躁嗎?他的故事說得對,即使要我們穿後片比前片長的衣服,也還有待時日呢!雖然這樣想,可又拿眼前的事沒一點辦法。我被這樣一種欲罷不忍、欲做不能的矛盾攪得很久都不能入睡。後來,我幹脆爬了起來,披上衣服,打開了後陽台的門。這時,我忽然看見何家溝方向的上空,濃煙翻滾,火焰衝天,半個天空也被烈焰映紅了。我一見,急忙大驚失色地叫了起來:“不好了,不好了,有地方著火了——”

我尖銳而緊張的叫聲驚醒了熟睡中的同誌們,他們紛紛爬了起來,也來到了陽台上,盯著火光的方向猜測了起來。

這時,火光越來越大了,一團團濃煙翻滾著,騰空而起,然後在空中結成一片蘑菇雲狀,火焰時起時伏,天空紅成了一片。雖然聽不見也看不見起火的現場,但我完全能夠想見到那火勢的凶猛,我趕緊跑到周鄉長麵前,對他說:“我們是不是趕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