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治好了自己的病
我爹死後第四個年頭上,我娘改了嫁。要是在過去,我娘是不能改嫁的,家族的人也不會讓她改嫁。因為女人一輩子,做姑娘的時候是依靠父親在宗族村莊裏活的,出嫁過後就變成依靠丈夫在村莊裏過活,如果丈夫沒有了,隻要有兒子,也是她生活的依靠。我雖然還沒長大,但賀家灣誰也不敢說我不是賀氏宗族裏的一員,所以我娘完全可以靠我在賀家灣安身立命。但現在是新社會了,我娘還那樣年輕,覺得沒個男人的日子實在寡淡,所以決定改嫁。我娘決定改嫁的消息一出,灣裏雖然議論了一段時間,卻沒有人出來阻攔。倒是我和我娘走的那天,許多人過來看我們。我以為是來送我娘的,但一些長輩卻隻拉著我的手說:“娃兒,不管你到了繼父家裏改姓不改姓,你啥時候想回賀家灣就回來!”好像我現在跟我娘走,隻是去親戚家裏耍幾天就會回來一樣。連我三娘,她和我娘做了這麼幾年妯娌,這時也隻是紅著眼圈對我說:“賀萬山,你那股房屋財產我都給你看著,不管你啥時候回來,那些東西都是你的!”族人和三娘的話十分明白,我娘這一走,就跟賀家灣啥關係也沒有了,賀家灣的一草一木她不占了,可我不一樣,我就像在賀家灣投了股份一樣,隨時隨地都可以回來參與分紅。我的股權就是因為我姓賀,血管裏流著宗族的血,盡管是新社會了,可誰也不能把我這份股權給去掉。我娘聽了族人和三娘的話,禁不住眼淚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我那年八歲,說不懂事也知一些事了,和我娘不一樣,我心裏竟暗暗高興,覺得十分溫暖。
我的繼父姓雷,是雷家灣的人,和賀家灣田挨田,地挨地,翻過埡口就到了。繼父比我娘要大十五六歲,生得矮矮的,粗胳膊粗腿,臉上有幾顆小麻子,是出天花時留下的。給人的印象是個悶嘴葫蘆,整日隻知道像頭牛一樣幹活,好像一會兒不幹活手腳就沒處放似的。但悶嘴葫蘆也有悶嘴葫蘆的不好,那就是一旦發起脾氣來,比六月天打炸雷還要嚇人,常常手裏有什麼東西,就用什麼東西朝我們娘兒倆打來。繼父是貧農,正因為過去家窮,才一直沒娶過親,現在娶上了我娘,卻又覺得自己一個童男子娶了個二婚嫂,而且這個二婚嫂還拖著一個“油瓶”,自己很吃虧似的。每次打了我們娘兒倆後,嘴裏還要不幹不淨地罵上一陣。這種狀況,直到我娘又為我生下一個弟弟後才得到了根本改變。當繼父不再有吃虧的感覺後,他脾氣也便變得好了起來。可是天不佑人,三年大饑荒接著來了,我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沒有熬過大饑荒,活活地餓死了。
大饑荒過後的第二年,我十五歲了,那天半夜,娘忽然得了急病,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一會兒痛得手按住肚子,把背弓了起來,一會兒又把身子蜷曲起來,用膝蓋頂著肚子,嘴裏發出一聲接一聲的叫喚。我那同母異父的弟弟雖然被餓死了,可卻在我繼父心裏種下了希望,加上他們共同渡過了三年大饑荒,也算得上是一對患難夫妻了,因此繼父對我娘也開始心疼起來。他一看我娘痛成那樣,也不知是犯了什麼病,急忙去擂開隔壁他一個堂哥的門,兩人迅速去砍了兩根竹子回來,劃篾條綁紮滑竿把我娘往公社衛生院裏抬。那天晚上,我繼父忙天忙地,還把手劃了很長一個口子。在我繼父他們去砍竹子綁紮滑竿的時候,我則爬到樓上,找出幾根向日葵稈子,用斧頭砸碎,又用稻草紮起來,準備做火把用。我綁好火把後,又進屋去看我娘,隻見我娘臉色鐵青,嘴角痛得歪到了一邊,頭上大汗淋漓。我忙伸出手去,想給娘把額頭上的汗水擦了,沒想到娘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娘的手很冷,但她抓得很緊,像是把指甲都掐進了我的肉裏一般,瞪著一雙痛苦的眼睛看著我。我忙對她說:“娘,你要說什麼?”娘剛要開口,忽然一陣疼痛又向她襲了過來,她又在床上一邊翻滾一邊大叫。過了一會兒,大約疼痛過去了一點,娘才又攥著我的手,說了一句:“你爺爺……你爹……要是他們在……”我娘沒說完,又在床上翻滾起來。
我明白我娘的意思了,她是說,要是我爺爺和我爹在,她就不會這樣痛苦了!頓時,我也想起了爺爺和爹,他們的形象一下在我心中變得高大起來。我想,爺爺和爹不知這樣緩解了多少病人的痛苦,甚至救了他們的命。在病人心目中,他們真的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可是現在爺爺和爹都沒有了,我又不是醫生,如果我像爺爺和爹一樣是個醫生,眼下我也許多少能緩解一下娘的痛苦。我隻好抓住娘的手說:“娘,娘,爹正在綁紮滑竿,馬上就把你抬到公社衛生院去!”從我到繼父家後,我就把繼父叫爹。
正說著,繼父他們的滑竿綁紮好了,繼父先進來抱了一床棉絮鋪在上麵,然後再進來把我娘抱出去,放到了滑竿上。他怕我娘在滑竿上翻滾掉下來,還用兩根棕繩把我娘的身子連同上麵的被子都固定在了椅子上,然後和那位堂哥抬著我娘走了,我跟在旁邊給他們打火把。我們一路小跑,我娘痛苦的叫聲也跟著撒了一路。
大約過了四十多分鍾,我們終於到了公社衛生院。這時已是下半夜了,小場靜得像是死去了一般,除了我們重重的腳步聲和娘的叫聲,沒有一點聲息。一隻黃狗在街沿下被我們的聲音驚醒,漫不經心地衝我們叫了兩聲,又睡過去了。醫院的大門緊閉,我丟下火把,也來不及多想什麼,就用雙手擂起門來,一邊擂一邊大叫:“開門呀——開門呀——”可裏麵沒有響動。我繼父和他那位堂哥還抬著我娘沒放下來,繼父見我喊不開門,便也用腳來踢,踢得大門哐當哐當地響。又過了一陣,從裏麵傳來木拖鞋的“橐橐橐”聲,同時響起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叫什麼呀,深更半夜的?”我在門外聽見了,又大叫了一聲:“有人得急病了,救命!”
我的話音剛落,大門開了,繼父他們急忙把我娘抬了進去。我一看開門的這年輕人姓黃,他正在跟著苗院長學醫。苗院長過去是鄉場上“仁和堂”的坐堂醫生,醫術也和我爺爺一樣非常有名,成立公社衛生院時把他調來當了院長。他帶了三個中醫學徒,我找他看過病,所以也認識他的徒弟。繼父他們抬著我娘往裏麵走時,我就抓著他問:“苗院長呢?快,快,快叫你師父來救我娘的命!”可他卻說:“我師父到城裏衛生局開會沒回來……”我不等他話完,又問:“張醫生呢?那叫張醫生來……”張醫生叫張德明,是醫院另一個有名的老醫生。可我的話同樣沒完,那苗院長的徒弟又說:“張醫生也不在,剛才被人喊去出診了!”我一聽這話急了,又說:“那就叫孫醫生……”孫醫生是醫院唯一的西醫,我想,苗院長和張醫生都不在,叫孫醫生給我娘看看也不錯。可苗院長徒弟聽了我這話,又搖了一下頭,說:“孫醫生也不在,他昨下午回家去了……”我一聽這話就大聲叫了起來:“你們還有哪個醫生在,叫他快來救我娘!”
我的聲音之大,震得醫院的屋子都嗡嗡作響。苗院長的徒弟像是被嚇著了,急忙說:“還有從縣醫院派到我們衛生院來幫助工作的李東醫生在!”我一聽這話,以為那李醫生是從縣醫院派下來的,本事一定會很大,起碼不會在苗院長、張醫生和孫醫生這些人之下,一下高興了,急忙對苗院長那徒弟說:“那快叫他來!快叫他來!”那苗院長的徒弟便咚咚地上去了。
沒一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我抬頭看去,果然看見一個醫生下來了,身後還跟著苗院長的徒弟。我一看那醫生,心裏不禁咯噔地跳了一下。此人看上去最多二十來歲,圓圓的臉蛋,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下唇長著一層像是絨毛般的淺淺的胡子,滿臉稚氣,一邊走一邊扣衣服。可他卻裝出一副老練、成熟甚至還有點揚揚自得的樣子,腳步不緊不慢,從眼鏡片後麵射出幾分見多識廣、見慣不驚的光芒。
那時,繼父他們已經把我娘放到了醫院裏的走廊上,我娘這時大約精力已經耗盡,嘴唇和麵孔都呈現出鐵青的顏色,大滴大滴的汗珠從她頭上滴落下來。因為她的身子被棕繩捆住了,不能翻動,但還是不停地在繩子裏扭著,看得出她十分難受。那叫李東的醫生走到滑竿前看了看,然後稍微彎了一下身,朝我娘問了一句:“怎麼回事?”我娘根本回答不出來,我便替我娘回答了一句:“她肚子痛,痛得十分厲害!”那醫生瞧了我一眼,過了一會兒才不慌不忙地對我繼父說:“把她解開,抱進來!”說著過去開了診室的門。繼父和他堂兄急忙把椅子上的棕繩解開,把我娘抱進診室,放到床上。繼父抱我娘的時候,聞到了從我娘的棉褲裏傳出的一股血腥氣。
繼父剛把我娘放到診療床上,那叫李東的醫生便穿上白大褂,拿著聽診器走了過來。他先對我娘問了一句:“哪裏不舒服?”我娘這時強忍著疼痛回答出了兩個字:“肚……肚子……”那李醫生沒等我娘的話完,便說:“我知道你是肚子痛,難道你肚子痛我還不曉得?我是問你肚子哪個地方痛?”可是我娘這時回答不出了,隻是在床上一邊淌汗一邊叫喚。那叫李東的醫生把眉頭皺了起來,像是不高興了,對我娘說:“忍到點,忍到點,你這樣叫喚我怎麼給你檢查?”我娘便把上下牙齒緊緊地咬了起來。沒一時,便從她嘴角滲出了幾縷血絲。那李東等我娘不叫喚了,便撩起我娘的棉襖,在我娘的肚子上按了按,可就在這時,我娘突然又殺豬般地叫了起來。那李東住了手,隻好把聽診器按在我娘的肚皮上聽了起來。聽了一陣,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上呈現出的懷疑色彩也越來越濃,我忍不住問了一句:“醫生,我娘究竟得的什麼病?”那李東聽了我的話,竟然把聽診器取了下來,對我說:“怪了,這病說是闌尾炎、腸梗阻,都不太像,說是膽囊炎、膽結石或腎結石,也有些不像,都不像,這就有點怪了!”說完這話,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對我問:“她有沒有胃炎什麼的?”我問:“啥叫胃炎?”他在自己心口下比畫了一下,說:“就是這個地方痛!”我說:“我娘過去從沒喊過肚子痛!”他又像牙痛似的抽了一下臉上的肌肉,說:“那基本上也可以排除是胃穿孔!”說完這話,他像是想安慰我們一樣,說:“不要緊,我先給她打一支止痛針,觀察觀察再說!”說著,就拿出注射器和針藥,給我娘打了一針。打針的時候,我繼父才想起剛才聞到我娘血腥味的事,便對那李東說:“醫生,醫生,我剛才抱她的時候,聞到她身上有股血腥氣!”那李東立即停止了注射對我繼父問:“她是不是摔過跟頭或把哪裏碰傷過?”繼父說:“沒有。”李東說:“沒有碰傷哪來的血腥味,恐怕是來月經了吧!”說完又問我繼父:“她是不是該這幾天來月經?”可憐我繼父從來沒有關心過我娘月信的事,他哪裏又回答得出?便說:“不知道。”那李東就說:“肯定是月經來了!”說著把針管裏的藥推了下去。
針藥注射下去不久,我娘突然體溫降低,心率加快,血壓也直往下降,那李東一看,慌了手腳,立即對我繼父說:“快,快,病人的病十分嚴重,快往縣醫院送!”我繼父一聽,慌了,還帶著一點希望對李東說:“醫生,醫生,縣醫院這樣遠,這行嗎?還是你救救她吧!”那李東早是被嚇住了的樣子,急忙說:“公社衛生院條件有限,這病隻有縣醫院能治,快抬起走吧,遲了恐怕不行了!”繼父一聽,也顧不得再說什麼了,又把我娘抱在滑竿上綁紮好,和他堂兄抬著走了。我手裏也沒火把打了,好在從公社到縣城是一條大路,天上還有一彎下弦月,晚上又沒有行人車輛,我們可以放開大步往城裏跑。開始的時候,我們還能聽見我娘在滑竿上的呻吟,繼父他們也能感到我娘在滑竿上的扭動,可慢慢地,娘的呻吟聲就越來越小,而從滑竿上傳來的血腥味卻越來越濃重。最後,娘的呻吟聲沒有了,繼父他們也感覺不到我娘的扭動了。但我們都以為是李東給我娘打的那一針起作用了,我娘已經睡了過去。或者是經過一晚上病重的折磨,她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再呻吟和扭動了,安靜下來了。
到天大亮的時候,我們才趕到縣醫院,繼父和他的堂哥,棉襖都被汗水打濕了。縣醫院是一座三層樓房,是過去的傳教士修的,進大門處有三個拱門,裏麵一個圓形的拱頂托著一個尖頂,十分莊嚴和肅穆。我們從中間拱門進到大廳裏,繼父他們才把我娘放下來。可是這時我娘已經死了,身下的棉絮也被血浸透。我一見娘死了,立即撲過去抱著娘的屍體大哭起來。繼父也和我一樣,過去他覺得娶我娘有些吃虧,可此時他心裏非常明白,沒了我娘,別說二婚嫂,就是三婚、四婚嫂,他這輩子也恐怕娶不到了。因此一見我娘沒了,他就在醫院裏拿頭往牆壁上撞,幸好有他的堂哥在,被他緊緊地抱住了。這時醫院的醫生開始來上班了,見我在醫院裏哭,又見地上停著一具死屍,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一些人過來拉我,一些人又叫我繼父和他堂兄趕快把死人抬走,別影響了醫院正常的工作。可是我們隻顧傷心,沒搭理他們。這時,我感覺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抬起頭一看,見拍我肩膀的人大約四十歲的樣子,身材微胖,麵色白白淨淨,戴一副黑框眼鏡,麵孔顯得十分和善。他問我:“小夥子,這是怎麼回事?”我見他態度和藹,於是便一邊哭,一邊把我娘死的事說了一遍。我說:“我娘死了,我娘是肚子痛痛死了的!”那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聽了我的話,什麼也沒說,蹲下身來把我娘那張因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看了一遍,又拉開被子看了看那浸滿了鮮血的棉褲和棉絮,眉頭緊鎖,在眉心像是打了一個結。過了半天他才站住了,拉住了我的手說:“小夥子,別難過了,我也一樣為你媽的死感到難過,不過人已死了,哭也哭不過來了!”說完這話他就起身要走。可這時像是冥冥中有人推了我一把,我突然撲過去拉住了他,哭著問:“你是不是醫生?”那人愣了一下,像是被我問住了一樣。還沒等他回答,旁邊有人便幫他回答了,說:“他是我們醫院的葉院長!”我一聽他是院長,便撲通跪了下去,對他說:“葉院長,你告訴我,我娘究竟得的啥子病?她雖然死了,我們也要弄清她的病因呀……”我這樣說,好像這樣才對得起我娘似的。
葉院長又把我看了一會兒,不知是我什麼地方感動了他,他又走過來,對我詢問了幾句我娘發病時疼痛的樣子,然後告訴我說:“小夥子,你娘很可能是宮外孕,死於破裂出血。”說完這話,他又問我,“你那地方是不是離縣城很遠?”我說了我們公社的名字,然後又對他說:“我們把她抬到公社衛生院,公社衛生院的醫生叫我們抬到縣醫院來的!”葉院長聽了又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說:“這是一個小病,患者隻要及時進入手術室,手術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不至於死人的。”葉院長的口氣說得十分沉重,我看得出他是一個好人,於是我便想問問什麼叫宮外孕?沒想到葉院長這時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問了我一句:“公社衛生院的醫生給你娘打過什麼針沒有?”我一聽就急忙回答:“打過,打過,一個叫李東的醫生,說是從你們縣醫院派下去的,他給我娘打了一支止痛針……”葉院長還沒聽完,臉就黑了下來,不但他的臉黑了,周圍的醫生臉上也露出了驚訝之色。我正準備問打了針會怎樣?葉院長卻從口袋裏掏出五元錢遞到我麵前說:“小夥子,你們去那邊醫院食堂買幾個饅頭,吃了後把你娘抬回去安葬了吧!”一看見那錢,我先是疑惑地看了看葉院長,然後身子直往後退,像是嚇住了的樣子。那時一個普通幹部每月的工資隻有十多元,我和葉院長無親無故,他怎麼一下就給我半個月的工資?葉院長見我不敢接的樣子,便又說:“收下吧,小夥子!要說起來,你娘的死我們醫院也有責任。”我一聽這話,正想說:“我娘抬到縣醫院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你們醫院有啥責任?”可這時我想起了李東,他是縣醫院派下去的,他沒有救活我娘,所以葉院長這樣說。我一明白葉院長的意思,就不客氣了,從他手裏“呼”的一下接過了那張錢。葉院長嘴角先是咧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子,沉著臉,像是滿腹心事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