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醫院食堂買饅頭,賣饅頭的炊事員見我手裏舉著一張五元票子,便不高興地說:“拿這樣大一張票子來,你是想買一頭豬還是想買一條牛,啊?換零錢來!”我說:“我沒有零錢,是葉院長叫我來買的!”說完我又補了一句,“這錢也是葉院長給的,他沒給我零錢!”那炊事員又把我看了一眼,給我包了十個饅頭——那時一個饅頭隻要兩分錢——然後翻箱倒櫃地把抽屜裏所有的錢都倒了出來,數了半天,還不夠,又從自己身上掏了一把零錢出來,才湊夠找補我的錢。我把饅頭拿回來,給我繼父,繼父卻沒吃,他那堂哥一口氣吃了五個,便把我娘抬起來走了。我跟在他們後麵,想起我娘昨晚上半夜活著抬出來,現在卻一個死人抬回去,這生死真是一紙之隔,就一路嗚嗚地哭。
大侄兒,你是不是有些不想聽老叔翻這些陳年舊事?沒有?沒有就好!你要是嫌耳朵起繭子了,就跟老叔說一聲,老叔今天就不擺了!要擺?要擺就擺嘛!這菊花和銀花茶大侄兒慢慢喝,我再去給你添點水來!我跟你說呀,要說這菊銀二花,不是老叔吹牛,可算得上是藥中豪傑!先跟你說說這銀花吧,它能清熱解毒,小到風熱感冒,瘡癰疔毒,大到熱毒入裏,大熱煩渴,還有斑疹瀉痢,它都能治。再說這菊花,它能清熱解表,清肝明目,對付那些因風熱而致的頭痛目赤,肝腎陰虛的眼花目眩,肝陽上亢的眩暈頭痛,那是它的拿手好戲。有人喜歡將兩種花分開泡茶,我卻喜歡把它們加在一起泡。為什麼呢,兩花分飲,效果兩分,合而飲之,效果相疊,那功效也強了一倍。哈,對不起,大侄兒,我們醫家一說起藥來,就像你們寫書人說起書一樣,總是忍不住要多扯幾句。好了,閑話少說,又言歸正傳吧!
我娘一死,我繼父的脾氣變得比我娘剛嫁過來的時候還要壞了。他不但成天掛著一張雷公臉,難得聽見從他嘴裏吐出一句話,而且看我時,眼裏總帶著一種仇人相見的味道,動不動就打我。打我時也和我娘剛嫁過來時一樣,碰到什麼東西順手就是什麼東西。遇到身邊沒什麼順手的東西了,便用腳踹,踹得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幾次,我想和他對著打,可我知道自己明顯不是他的對手,也便忍了。不過那時候,我心裏已經種下了以後一定要報複他的種子,每挨一次打,這種子便在心裏發芽一次。我不知道他為啥要這樣待我,難道他把我娘的死怪到我的身上?可我娘並不是我害死的呀!我也弄不清楚一個男人沒有了女人,為什麼連脾氣都會變得這麼糟糕?
一天,不知為什麼我又惹著繼父了,他一邊罵一邊去拿牆角的扁擔。我一看,撒腿便往外麵跑去,可我繼父還不甘心,將扁擔朝我狠狠擲來,正好擲到我的背上。我隻覺得背上一陣鑽心的疼痛,以為背脊骨被擲斷了,便反過手來,一邊按住脊柱,一邊繼續往外麵跑。過去娘在的時候,我有什麼委屈,便對娘說,可現在娘沒有了,無論有天大的委屈,我都隻有忍著。那天也是鬼使神差,我竟翻過埡口,跑回賀家灣來了。我也不曉得回賀家灣做什麼?賀家灣除了還有一個三娘外,也沒其他親人了。可是這些年,我三娘也沒來看過我們,基本上算斷了往來。我三娘這樣做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娘已經改了嫁,雖然我娘走時,她對我說過啥時想回來就回來的話,但那隻是一時的客氣話,實際上是成了不相幹的外人。但我還是跑回賀家灣來了。
我一口氣跑到我家原來的老房子前麵,一屁股坐在院子外邊的石板上,放聲哭了起來。我們家原來的老房子,土改時候左邊廂房分給我三娘,我爺爺和我爹原來做診所的堂屋以及後麵的拖堂分給了我娘和我,右邊廂房分給了一個叫賀世清的貧農。我娘改嫁,分給我娘和我那兩間房屋以及裏麵的家產,按賀家灣的規矩她不能帶走,得給我留著。在我沒有長大以前,由灣裏的老輩子做主,委托我三娘看管,我三娘可以在裏麵住,但房子的主權永遠都是我的。可沒想到的是,在賀家灣辦公共食堂時,支書賀老踮見那房子寬敞,我們家的房子又空著沒人住,前麵又有那麼大一個院子,就讓我三娘和賀世清都搬了出來,把那兒變成了賀家灣的公共食堂,我爺爺的藥案成了食堂切菜的案板,紅木診案成了食堂會計記賬的辦公桌。這樣也罷了,沒想到一天中午做了飯,食堂炊事員忘了把灶膛裏的柴塊退出來,家家把飯打回去不久,那柴塊掉到地上,引燃了灶膛前的柴火,頓時濃煙滾滾,烈焰熊熊,火焰躥上屋頂,整座房子都燃燒了起來。等眾人趕來時,火焰已成氣候,那些老木頭又一著火就燃,哪裏救得了。大火燃燒了一個多小時,一座老屋連同我爺爺和我爹的藥櫥、藥案、紅木診案,都化為灰燼。我坐在那堆成為焦土的廢墟前,想著爺爺、爹和娘這些親人。盡管爺爺遇害時,我才一歲多,可此時在我心裏,他那一副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馬褂,白須飄飄、仙風道骨的形象卻是那樣清晰。我想起我爹把我架在他的肩膀上“騎馬馬”,他一麵繞著屋子走,我一麵在他脖子上發出“籲籲”的趕馬聲。我也想起我站在爹的紅木診案上往地上撒尿,被爹看見,猛地抽我屁股的往事。我想起我娘一邊拿著我的手指,一邊教我唱“張打鐵、李打鐵”和“蟲蟲、蟲蟲飛”的兒歌,想起晚上睡覺時她把我緊緊摟在懷裏。我還想起那些青花瓷瓶裏裝的丸、散、膏、丹,每次看見爹從裏麵給病人拿,心裏充滿了無限的神秘感。想起我從娘肚子裏生下來,就聞慣了的那些澀中帶香、苦中帶甜的藥味,想起晚上爹在給病人配方、製劑、調劑和炮製一些藥物時,我在一旁舉著煤油燈,給爹照亮的情形……可是這一切現在都沒有了。我越想越傷心,越傷心越絕望,哭聲也越來越大和悲切。那天又是個陰天,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掛在頭頂的天空一動也不動,擂鼓山以及周圍的房屋、土地、樹木,都顯得毫無生氣,也像是沉浸在了悲傷中似的。我的哭聲引來了灣裏的族人。一些老輩子見我哭得傷心,便過來拉我,說:“你娃兒哭什麼?”
起初,我還隻顧傷心,沒有回答他們,過了一會兒,我才用手背擦了一把鼻子,抽抽搭搭地說:“我後爹打我……”一語未了,哭聲又馬上拔高了。他們一聽,急忙說:“你娃兒莫光顧哭,他怎麼打你,你告訴我們!”聽了這話,我才止住哭聲,一邊抽泣,一邊把繼父打我的事告訴他們,同時還撩開衣服,把剛才被繼父用扁擔擲傷的後背亮給他們看。
後背上果然有一塊青紫的瘀血。
灣裏的族人一看,就紛紛叫起來了,說:“不是瘦肉不巴骨,不是自己生的不曉得心疼,哪有這樣打細娃兒的?要是不跑得快,今天那一扁擔還不把你腰杆打斷?”說完這話,一些人又為我出起主意來:“你還跟到你後老漢做什麼?你姓賀,是賀家灣人,怎麼不搬回來住?”我一聽這話,也不知是什麼力量推動著我,突然一下就朝他們跪下,“咚”地磕了一個響頭,說:“我就是要回來,求各位叔爺嬸娘、哥哥嫂子給我做主!”眾人見我給他們磕頭,馬上過來拉我,說:“起來,起來,新社會不興磕頭了!你回來先得要有個人肯收留你,我們陪你一起去跟你三娘說說,隻要她肯收留你,我們有啥子不同意的?”聽了這話,我又急忙對眾人打了一拱,說:“那就謝各位叔爺嬸娘、哥哥嫂子了!”說著就往我三娘家去了。
我們家的老屋被燒了以後,三娘一家被安置在生產隊保管室旁邊的一間偏房裏,那是生產隊過去放犁頭、鐵耙、風車、拌桶的地方。三娘聽了眾人和我的話後,有些不情願了,說:“他要回來我沒有意見,可我實在沒法收留他了!”眾人說:“隻有你才是他親嬸娘,你都不收留他,哪個還能收留他?”我三娘說:“我是他親嬸娘不假,可是你們進屋來看看,哪裏還能放下一張床,我就收留他!”我三娘一家隻有一間房,我堂哥從中間隔了,堂妹和三娘睡裏麵半間,堂哥睡外麵半間,灶都是打在階沿上的,確實再沒有一個地方能再放一張床了。眾人過了一會兒又說:“那就讓他和萬明擠一張床上嘛,都是男娃兒怕啥!”可三娘聽後不高興了,說:“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現在兩兄弟倒是可以擠一張床,可能擠一輩子?萬明還討不討婆娘了,討了婆娘難道小叔子和哥哥嫂嫂也擠一張床?”說完三娘還盯著眾人問,“你們哪家是這樣的?”
眾人一聽這話,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我見眾人有些心灰意冷起來,便又哭了起來,邊哭邊對他們央求說:“叔爺嬸娘、哥哥嫂子們幫幫我……”這時有人突然想起來了,說:“他的房子是大食堂給燒了的,怎麼不去找鄭鋒鄭支書?”這話一出,眾人都明白過來,說:“對呀,對呀,我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說著,就帶著我找鄭鋒去了。大家一邊走還一邊議論我三娘,有的說她心狠,對自己親侄兒都見死不救,也有人說這不能怪她,隻怪那屋子太窄,確實沒法再多住一個人。在往鄭家塝走的路上,我就在心裏打好了主意:如果鄭鋒不同意我回賀家灣,那我就去尋短死了算了,反正活著也沒啥意思了!
沒想到鄭鋒聽了眾人的話,卻是十分爽快。他本身就是一個大喉嚨,一爽快起來聲音就更大,震得屋子都嗡嗡作響:“他本身就是賀家灣人,他要回來,哪個攔得住他?”眾人一聽他這話,高興了,於是便又問:“那房子怎麼辦呢?討口子還得住個岩洞,他回來總得住個地方吧?”鄭鋒聽完,說:“既然他的房子是大食堂給燒了的,那現在你們生產隊重新給他蓋兩間房子就是了嘛!”鄭大支書發了話,還有哪個不聽?眾人於是回來找到生產隊長賀世學,賀世學就是當初槍斃賀茂富的那個民兵。他是大房的人,一直和我們小房不和,他本不想答應我回來,可這事鄭支書已經一錘定音,他要是不答應,不但得罪我和小房的人,還會得罪鄭支書。再說,他也實在沒有理由不讓我回來,所以第二天,他就安排人在現在診所的位置上,給我蓋起房子來。他雖然同意了我回賀家灣,卻在蓋房子時做了手腳。那時蓋房子隻有蓋茅草房,不像現在,一蓋便是磚瓦房。蓋茅草房花事不大,所以一般人家蓋的時候,都是蓋三間或四間正房住人,一間偏廈做豬牛圈和廚房,可賀世學給我蓋房的時候,卻隻答應蓋兩間。別人問他:“怎麼隻蓋兩間?”他說:“他一個人,住那麼寬的房子做什麼?”蓋房的人聽了這話,也不好堅持,就隻給我蓋了兩間房。房子雖然不寬,可我一間放床,一間做灶房,足可以住了。房子蓋好後,我馬上就從繼父那裏搬了回來。這人也奇怪,我走的時候,我繼父竟然像個小孩一樣,把腦袋埋在兩隻膝蓋之間,嗚嗚地哭了,哭得我心裏酸酸的,最後自己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說實話,如果我繼父早這樣哭,我就不會回賀家灣了。
現在想起來,我離開賀家灣那段日子,真像是走了幾年親戚,一回到賀家灣,我的心就踏實了。可是大侄兒你還不知道,我人是回來了,可那日子的艱難,卻是你想不到的。我和我娘離開賀家灣的時候,除了自己一身換洗衣服和兩床破棉絮外,什麼也沒帶走。現在我要回來,繼父同樣隻允許帶走身上穿的衣服和一床破棉絮,其餘什麼也沒有。話又說回來,除了這些東西,他也什麼都沒有。好在賀家灣的鄉親們雖然剛剛經曆了大饑荒,哪家哪戶的日子都不富裕,但他們見我可憐,全都古道熱腸地來幫我。今天東家給我送來一把米,明天西家又給我送來一把麵,連居家用的油瓶、鹽罐、瓦甕……都是大夥兒你湊一隻、他湊一隻,給我湊的。我現在還記得,我做飯用的一隻半邊鐵鍋,是你寫進書裏的賀世龍給我端來的。我吃飯的碗還是你娘給我端過來的,我今天不說,大侄子恐怕都不曉得。還有賀世普,那年他才考上城裏師範學校,過年放假回來,把他一件不穿的舊衣服也給我了,是三個兜的學生服,用藍膏脂染的。還有一個人我一定得給大侄兒說一下,就是土改時給我爹報信的鄭家塝鄭世才的女人劉良芬,她那時是生產隊的保管員,見我回來什麼都沒有,人餓得黃皮寡瘦,雖然有眾人東一把米、西一把麵地幫襯,但那也不是長法,便從生產隊留的稻種中,偷偷地給我稱了四十多斤稻穀。分兩次給我稱來的,第一次多些,第二次少些,稱來時還悄悄對我說:“別人問你哪來的稻穀,你就說是向人借的,千萬不要說是我從保管室給你稱來的,說出去了可不得了!”大侄兒你不知道,那時候盜竊集體糧食,輕則會被抓起來鬥爭,重則會被判刑,何況盜竊的還是種子呢!所以我想,這個女人冒這樣大的風險來幫助我,可見她的心腸有多好!大侄子寫書就要多寫好人,你把她寫進你的書裏吧!
我就這樣回到了賀家灣。晚上,我躺在用幾根樹條支起來的床上,一翻身床就吱吱嘎嘎地作響,像是馬上就要散架一樣,但我聽著從牆外掠過的風,看著從窗縫漏進來的月光,感到特別溫暖。我在心裏默念著那些幫助過我的人,感謝他們在我最最困難的時候把我收留下來,並給了那麼多的幫助。說句不好聽的話,大侄兒,要沒有賀家灣收留我,我賀萬山的骨頭早爛成灰了,你今天哪裏還能聽到老叔擺龍門陣喲!
可沒有想到的是,老天爺給我的厄運還沒有完,就在我剛剛安頓下來的時候,第二年春天,一場疾病又把我纏上了。這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行船又遇頂頭風呀!我得的是一種被鄉下人稱為“黃皮症”的病,也就是我們醫家所說的“黃疸性肝炎”。那時候鄉下得這種病的人很多,沒想到被我遇上了。得了這種病,最典型的症狀就是發黃,不但眼睛發黃,而且身上的皮膚也跟著發黃,所以鄉下人便叫它“黃皮症”。其實在頭年冬天,這種病的症狀在我身上就出現了。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四肢酸軟,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就像幾天沒吃過飯一樣。和大家一起出去幹活時,沒幹一會兒,就想躺下來休息。起初我還咬緊牙關堅持,可後來實在堅持不住了,那鋤頭舉起來,似有千斤重,不但手臂,就連腳都在打戰。眾人見了,叫我到一旁去坐一會兒,可是一坐下,就不想再起來了。大家都以為我是因為餓的,於是晚上又東家一碗、西家一瓢地給我送些糧食來。可是我明白並不是餓的,因為有劉良芬給我稱的四十來斤稻穀墊底,加上生產隊劃給我的自留地裏種的蘿卜、白菜,也已經能夠吃了,又有眾人或多或少地幫助,我已基本上不會餓肚子了。再說,過去我比現在還吃得差,可也沒像現在這樣腳手軟呀!我知道是自己病了,可不知道是什麼病。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天,我堅持著去出工,走到地裏,賀世龍忽然看著我說:“萬山老弟,你的眼睛怎麼那樣黃?”我一聽,忙問:“真的嗎?”賀世龍說:“你要不相信,叫他們也來看看!”說完就對地裏的人說,“你們來看看賀萬山的眼睛是不是發黃?”眾人一聽,果然都跑了過來。然後我就聽見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哎呀,真的是黃的呀!”“怪不得這娃兒說他做活路沒力氣,莫不是得了黃皮症呀?”接著又問我,“你娃兒屙尿是不是黃的?”我說:“就是黃的,就像黃牛屙的尿一樣。”大家一聽這話,馬上就說:“肯定是黃皮症了!”接著又勸我說,“娃兒,趁現在才發病,快些到醫院弄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