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治好了自己的病(3 / 3)

我一聽自己是得了“黃皮症”,心一下就涼了:天啦,我哪有錢去醫院弄藥吃?我聽大人們說過“黃皮症”,這可不是窮人能得的病。窮人得得起的病叫“窮病”,就是隻能靠一服偏方、幾味草藥醫好的病。或者是我娘那樣的急病,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認命。可我得的“黃皮症”,不是“窮病”而是“富貴病”。“富貴病”是三分靠藥,七分靠養,不但如此,“富貴病”還須長期泡在藥裏,慢慢醫,慢慢養。可我一無錢財醫,二無時間養,要我長年泡在藥裏,我不是病死也是窮死,橫豎擺在我麵前的,分明就是一個“死”字了!所以當時我一聽眾人的話,就感覺到自己沒活路了,回到家裏就躺了下去,等著閻王爺來收我的命。

過了年後,我的病更加嚴重了,不但眼仁黃得發亮,就是身上的皮膚,也黃得像是染了蠟一樣。腿腳軟得和棉花條差不多,別說幹活,就是走路都覺得十分困難。我們那口八卦井離我這兒沒幾步路,可我每次打水,提小半桶水都要歇好幾次才能走到家裏。灣裏人看見我奄奄一息的樣子,都以為我要去見閻王了。生產隊殯完紅苕種後,還剩下一點種紅苕,每人可以分五斤,我去分紅苕時,鄭鋒對賀世學說:“給賀萬山多分一個人的,這娃兒可能不得行了,讓他也吃飽點去見閻王。”很多人聽了這話,都紛紛對我表示惋惜,說:“可惜這娃兒了,還沒過幾天好日子!”有的還說:“要是他爺爺和他爹在就好了,起碼這娃兒也能保住命嘛!”一提起我爺爺和我爹,一些受過他們恩惠的人觸景生情,更是感慨地說:“哎呀,這人真是算不到哇,想他爹過去是多精靈的一個人,現在就要成絕房了!”一聽到“絕房”兩個字,我馬上想起我爺爺、我爹、我娘,猶如萬箭穿心,真想放聲大哭,可那時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背著十斤紅苕,走走歇歇,走了半天,才回到家裏。

令大家沒想到的是,過了兩天,我背著一隻背篼,拿一把鐮刀,走出門來了。雖然我走得偏偏倒倒的,三步一歇,五步一坐,但畢竟沒有倒下去。這時已快到清明了,我記得那天又是個晴天,太陽光暖暖地從空中落到地上、草葉上、樹木上,閃閃爍爍的,像些神秘的符號。路邊和草地上,開著一些好看的花兒,蝴蝶在中間飛來飛去。那是一種很弱很小的蝴蝶,隻有大人的指甲蓋大小,可它們不斷地扇動著翅膀,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上,有時還相互追逐嬉戲,活得很開心的樣子。除了蝴蝶,還有蜜蜂、麻雀、雁兒,不斷地從頭頂飛過,發出嗡嗡的聲音和開心的叫聲,也是非常開心快樂的樣子。地裏莊稼和草坪裏的青草,看上去雖然還嫌過於嬌嫩,但顏色比立春前不知深了多少,清綠綠的散發著一股股清香。看見這些,我心裏突然萌發了一股生的希望,我在心裏大聲叫喊道:“爹、娘,我一定不讓你們絕後,一定不讓我們這房人成為絕房!”我不知心裏的叫喊爹和娘能否聽見,總之我叫喊完之後,身上感覺有了一絲力氣,於是我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剜起草坪上的幾種野草來。

灣裏的人看見我在草坪裏剜野草,覺得奇怪,於是都跑過來看我。他們看了看我剜的幾種草,便問我:“賀萬山你剜這些草草做啥子?”我咧開嘴想笑,卻沒能笑出來,然後有氣無力地回答了一個字:“吃。”眾人聽了這話,又把我看了一眼,更覺奇怪了,說:“這些草能吃?”接著又說,“你又不是牛,哪能吃這些草?就是六一、六二年那麼苦的日子,也沒有人吃過這些草嘛!”我想給他們解釋,可是我連解釋的力氣也沒有了,隻好對他們笑了一笑。我的臉已經被病折磨成了一張戲臉殼,十分難看,笑起來就更難看了。我想眾人大概被我的笑嚇住了,又見問不出什麼,就慢慢散了。

大侄兒,你現在猜猜我當時剜的什麼草?你猜不出吧,我跟你說,剜的是苦蒿、蒲公英、夏枯草、過路黃這幾種草。苦蒿你知道吧?對了,就是茵陳!中藥叫茵陳,賀家灣人把它叫作苦蒿。大侄兒你大概也曉得我剜這些草做什麼了?對,給自己治病!

我把這些草草拿回去,淘淨,放進賀世龍給我的那半邊鐵鍋裏熬,熬出黑乎乎的藥水水,然後倒進碗裏,像是渴急了似的大碗大碗地往肚子裏倒。那藥水水先是苦兮兮的,可過一會兒,便覺得肚子裏一陣涼爽,像是有股涼風直往裏麵吹一樣,同時也有一股清香在口裏旋來旋去。我每天都出去剜這幾種草,剜回來就熬起喝。大約過了十多天,我再出去時,眾人看見我,都驚訝地叫了起來,說:“賀萬山,你娃兒的眼睛和臉色不那麼黃了!”我一聽這話,心裏高興了,忙說:“真的呀?”他們說:“我們哄你做啥子嘛,難道你自己就沒有感覺出來?”我說:“我是覺得身上有了一些力氣,吃飯也比原來多吃半碗了,聞到油也不想嘔吐了,小便也比過去清亮了一些!”眾人說:“這不就是病在好了?菩薩保佑你娃兒命大!”

聽了眾人的話,我爭取活下去的信心更足了。我繼續堅持去剜那幾樣野草來熬水喝,天氣越來越高,那幾種野草也生長得越來越快,我每次都是剜一小背篼,喝不了的我就用清水洗淨,放到院子裏晾起來。晾幹以後,我就把它們捆成一小束一小束的,掛在牆上和房梁上。沒多久,我的屋子裏到處掛滿了這些野草,連床裏邊都是。每天晚上,我都伴著這些野草的香味入睡,久而久之,我覺得我的屋子也成了我爺爺和我爹的藥房了。又喝了半個多月,大侄兒,你說怪不怪,我身上的黃疸徹底消退了。盡管我大病初愈,身體瘦得像根幹柴棍,賀世普送我的那件衣服穿在身上,像穿戲袍一樣。但我的病卻是真正好了,我又跟才回到賀家灣時一樣,身上有了力氣,臉上有了血色,不再是那個要死不活的“黃皮症”病人了。直到這時,灣裏的人才明白我每天上山剜的不是一般的野草,而是草藥,我是在自己給自己治病。大家擁到我的兩間茅草房裏,一是來看看稀罕,因為自從我患上“黃皮症”,他們怕我傳染,都紛紛避開了我;二也是向我表示祝賀。大家在閑談中,有人突然回憶起我小時候的一件事,便又驚又喜地對我說:“賀萬山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那個算命先生給你算的八字?”一些人聽後明白了過來,不等我回答,便說:“對了,我們也想起來了,怪不得他能自己治好自己的病,原來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呢!”我一聽這話,臉就紅了,心咚咚地跳了起來,不知該對大家說什麼好了。

大侄兒,你道是怎樣一回事?原來我六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日子,灣裏來了一個算命的瞎子,我娘就帶我去算。我去的時候,那瞎子正在給賀鳳山算。那瞎子很瘦,一張麵餅似的臉,鼻子像是嵌上去似的,嘴巴很小,鼻梁上架著一副圓圓的黑鏡子。隻見那瞎子掰了一會兒手指,突然對賀鳳山的娘說:“這娃兒長大要吃我這碗飯!”賀鳳山的娘聽了這話,以為瞎子指的是賀鳳山今後的眼睛也會瞎,便有些不高興了,說:“亂說,我娃兒怎麼會吃你這碗飯?”瞎子聽了也不生氣,隻淡淡說了一句:“天機不可泄露!”接著又說,“吃我這碗飯有什麼不好?這也是在渡人呢!”說完就不再說什麼了。我娘見了,急忙把我拉了過去,把我的生辰時刻報了。那瞎子又掰著手指頭算了一會兒,突然麵露微笑,對我娘說:“這娃兒不錯,長大了要懸壺濟世!”很多人都不懂“懸壺濟世”這個詞,便對那瞎子問:“啥叫懸壺濟世?”那瞎子說:“就是背黃包袱!”眾人一聽“背黃包袱”幾個字,頓時明白了,說:“他爺爺和他爹過去就是背黃包袱的!”那瞎子一聽,便道:“那他正合該吃這碗飯!”可是眾人聽了卻是不相信,說:“要是他爺爺和他爹還活著,他吃這碗飯還差不多,可現在他怎麼背黃包袱?”瞎子聽了這話,也不和眾人爭辯,隻不慌不忙地說:“人的命,天注定,靈不靈,以後再看!”說完這話也不再說什麼了。這時賀茂林又報了賀世懷的生辰時刻讓瞎子也給他算算。那瞎子一算過後,便對賀茂林說:“你這個娃兒命中注定要生好幾個兒子,可個個兒子都是歪瓜裂棗……”賀茂林一聽這話,竟勃然大怒,一把抓住瞎子的衣領說:“老東西打胡亂說,我兒子現在才幾歲,你就知道他兒子會成為歪瓜裂棗?”說罷,用力將瞎子一搡,鬆開衣領,吼了一聲:“滾!再不滾老子叫人把你抓起來!”那瞎子打了幾個踉蹌,然後正了正衣領,果然不聲不響地走了。這兒一些人也說:“是呀,是呀,還是這樣小的娃兒,怎麼看得到幾十年後的事?盡是亂說,走喲走喲!”一邊說一邊就散了,誰也沒把瞎子的話當回事。

大人們走後,我、賀鳳山和賀世懷等一夥小娃兒,卻跟在那瞎子後麵,一邊看那瞎子用竹竿探路,一邊看他往哪兒去。走著走著,賀世懷突然對那瞎子喊了起來:“往左邊,往左邊!”那瞎子果然轉過身往我們村裏那口八卦井的路上走去。眼看就要走到井邊了,我和賀鳳山才喊起來:“到井邊了,到井邊了!”那瞎子用竹竿一探,果然探到了井口,又轉過身子朝原路返回來。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突然說了一句:“這娃兒今晚上要肚子痛!”賀世懷知道瞎子說的是他,便挺起了肚子說:“不得!不得!我的肚子不得痛!”說完仿佛害怕瞎子會打他似的,馬上跑開了。

說起來連大侄兒你都不會相信,到了晚上,賀世懷的肚子果然痛得接二連三的,賀茂林急了,又是給他刮痧,又是把鞋底板燒熱了給他熨肚子,又是給他灌苦楝子水,什麼土辦法都使盡了,可就是止不住痛。天亮的時候,兩口子正準備往公社衛生院抱,賀世懷的肚子突然就不痛了,你說是怎麼回事?怪的還不在這裏,賀世懷後來的四個兒子,就是賀良毅、賀良禮、賀良全、賀良才這四弟兄,硬是被那瞎子說準了,在灣裏逞強霸道,你說灣裏哪個不恨他們?就是賀鳳山,後來不也真的成了灣裏能通鬼神的人嗎?所以我說大侄兒呀,你是文化人,知道得比我多,但世界上畢竟還有許多神秘的事是我們凡夫俗子弄不明白的。對神秘的事,我們該敬畏還是敬畏吧,你說是不是?

你看我又扯到一邊去了,還是接著說我自己吧。自從那個瞎子給我算命以後,灣裏每來一個醫生,我都感到特別好奇,老遠都要跑去看。我看見他們給病人診脈時那副氣定神閑的表情,開處方時在紙上龍飛鳳舞的樣子,稱藥時一分一分移動小戥子的動作……都覺得十分神奇和羨慕。他們走時,我甚至還跟在他們屁股後麵走老遠。有一回,公社衛生院裏的苗院長來給賀世茂的娘看病,看見我趴在桌子上把他看得那麼認真,還對我說:“這個娃兒才怪了,我又不是賣粑粑餅餅的,你把我這麼看到幹啥?”又說,“我要是賣粑粑餅餅的,就給你一個喲!”說得我臉紅起來,站起來就跑了。我當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對醫生好奇,現在想起來,還是我從一生下來,就生活在醫生家裏的緣故。那個瞎子的話,就像是給我開了一個天眼,激活了我腦海中對爺爺和爹的記憶,看見醫生來了,覺得他們特別親切罷了。可是,現在大家回憶起我小時算命的事,都認為我能夠醫好自己的病,是命中就該有的,卻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說命中不該有,那也不完全對,我能夠自己治好自己的“黃皮症”,多少也跟命有一些關係。大侄兒還知道我爺爺擺在診案上那些線裝的古醫書吧?那可都是些好書呀!我爺爺遇難後,我爹繼承了爺爺那些書,他也和爺爺一樣,喜歡把那些線裝書擺在診案上。我爹上吊死後,我娘雖然不識字,卻和中國所有的農村女人一樣對書保持著一種天然的敬畏。她把那些書和我爺爺、我爹用過的藥臼、藥燈、藥戥都精心地藏了起來。我娘改嫁時,她又把這些東西包在那兩床破棉絮裏,帶到了繼父家裏。我那時也不知她帶這些東西做什麼,她那時肯定沒有想到我後來會成為醫生,而特地給我留著的。我想,她或者隻是出於對我爺爺、我爹存一分念想,才帶上那些東西的。可是到了繼父家裏,我娘帶去的那些書卻遭到了厄運。繼父隻知道埋頭幹活和大碗吃飯,我娘帶去的那些書,成了他卷煙葉最好的紙。他東撕一張、西撕一張,沒多久,便把那些書撕得七零八落了。我娘看了心疼,便把剩下的書包起來,和她帶過去的藥臼、藥燈、藥戥一道,裝進一隻籃子裏,給吊到了高高的屋梁上。這樣一來,繼父便無法繼續去撕那些書了。我回賀家灣時,繼父看見我捆我娘帶過去的兩床破棉絮,一眼看見了我娘吊在屋梁上的籃子,便紅著眼睛對我吼道:“還有上麵的爛油渣,也給我拿起滾,老子眼不見心不煩!”我聽了,果然拿過樓梯,上去解了籃子,抖掉裏麵的灰塵,把它們裹在爛棉絮裏帶回來了。那天在保管室分種紅苕,我聽見眾人說我爹要成為絕房後,突然產生了要活下去的強烈念頭。回到家裏,我突然想起了爺爺和爹的那些醫書,眼前一亮,急忙去找出那些被繼父撕得缺頭少尾的書,在一頁頁發黃的紙張裏尋找起救命的稻草來。說也奇怪,那些古醫書本是枯燥難懂的,我又隻有小學文化,可是,大約是我求生的意誌太強烈,或者是生在中醫世家的原因,我竟然也能讀出個七八分意思來,遇到不認識的字,我便查手裏一本卷了角的《同音字典》。就這樣啃了兩天,我知道了茵陳、蒲公英、夏枯草、過路黃這些我們常見的野草,都有清熱解毒的功效,可用於治療“黃皮症”。這樣,我就懷著一線希望出去采藥了。我當時想,如果吃下那些草草能治好我的病,是我命大,如果治不好,反正都是一個死,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吧!沒想到,這病還真讓我治好了。要說命,大侄子,這還真是命。所以大家說我是應了瞎子的話,命裏該背“黃包袱”,我也沒有反對,算是默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