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暗戀上了鄭彩虹(1 / 3)

第三章 我暗戀上了鄭彩虹

大侄兒你說沒累,那我接著講。那年我的“黃皮症”剛好,我們灣和附近的村子,都突然暴發了這種病。隨便你走到哪裏,都可以碰到這種眼睛和皮膚蠟黃、身體怠倦無力的男人或女人,老人或孩子。公社衛生院的醫生來看,說這是肝炎大流行,要及時治療。於是上麵就派來了人,又是開展改造廁所,又是重新打水井,可哪裏來得及了?公社衛生院裏每天擠滿了看病的人,病人提了大包小包的藥回來,灣裏到處都彌漫著中藥的苦味,路上也倒滿了熬過的藥渣。為什麼要把藥渣倒在路上?我也不明白這裏麵的原因,不過聽我娘說,很早以前賀家灣都是這個風俗,熬中藥必須用特製的瓷製藥壺,熬完之後藥渣必須倒在屋子前方的路上,讓過路人千腳萬腳踩踏,這樣藥才起作用,病才好得快。可奇怪的是,很多人吃了公社衛生院的藥,藥渣像鋪油路的瀝青一樣把路麵都蓋住了,可病情一點也不見好轉,有的甚至還嚴重起來了。大家一看,沒去埋怨公社衛生院的醫生,隻感歎起自己的命運來。大家聚到一起說:“祖宗的話應驗了,祖宗的話應驗了,老天爺要收我們賀家灣多餘的人了!”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你恐怕還不知道,從我爺爺的爺爺那輩人就有一個傳說,說前麵的擂鼓山擋了我們賀家灣的風水,灣裏不發人,除了大房以外,每房人口不會超過六十人,全灣不會超過三百人,超過了三百人就會有災難降臨。這話今天聽起來一點道理也沒有,可那個時候,大家還是相信的,因為在解放以前,灣裏的人口確實沒有超過三百。盡管那時出生的小孩很多,可成活的卻很少,像我前麵說的,我爺爺一共生了八個子女,可先後就死了六個,三叔還是在有了我堂哥和堂姐後才死的。我爺爺還是醫生,都沒法挽留住兒女的生命,可想其他人是什麼樣子了。那時一個小孩生下來,根本不能保證他帶不帶得活,得養到十七八歲了,才能算一個人。新中國成立後,大家生活好了,人口很快突破了三百,到辦大食堂以前,賀家灣的人口到了四百多。大家都說:“祖宗的話也不靈了,祖宗的話也不靈了!”可是沒想到,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人們餓的餓、病的病,像折麻稈兒一樣,三年多時間,齊刷刷折下去一百多人,賀家灣的人口又回到了解放前,人們這時又相信了祖宗的話。三年大饑荒過後,賀家灣人口又增長了幾十個,正當大家又開始懷疑祖宗的話的時候,“黃皮症”來了,看著大家這副要死不活、病懨懨的樣子,人們又開始相信祖宗的話了。

那天中午,我正躺在屋子裏那張用樹條擱起的“床”上看我爺爺留下來的醫書,那醫書前麵的部分已經被繼父和著他的葉子煙抽進他的肚子裏了,所以我也弄不明白那本書叫什麼名字。我看到上麵寫著這樣一段話:“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已有之,深心淒愴,勿避險惡、晝夜寒暑饑渴疲勞, 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我似懂非懂,上麵的“厄”和“妍媸”幾個字認不得,我正準備查字典,突然門口響起來一個粗喉大嗓的聲音:“賀萬山!賀萬山……”

我一聽是鄭鋒的聲音,一骨碌從“床”上跳了下來。我那年雖然有十六歲了,可人本來就很瘦,加上又剛剛從“黃皮症”中好過來,所以真用得上你們寫書人常說的“骨瘦如柴”幾個字來形容了。外麵天氣很熱,我隻穿了一條刷巴褲兒,上半身打著光胴胴,肋條骨一根根清晰可數。我手忙腳亂地想找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可鄭鋒卻已經彎著腰走進了屋子。我一下慌了,急忙語無倫次地說:“鄭、鄭支書,你、你來、來了……”

大侄兒你是知道的,鄭鋒是個老革命,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他就被國民黨拉去打共產黨。當我爹把我騎在他的脖子上打“馬馬”的時候,他被共產黨俘虜了,又掉轉槍口去打國民黨。他打國民黨的時候很勇敢,立了戰功。新中國成立後,念他的功勞,他到縣政府保衛科做科長。可是在五八年反“右傾”的時候,他卻說共產黨的“壞話”,共產黨生了氣,便不讓他做縣政府保衛科的科長了。不過,當初共產黨還是想讓他回公社當供銷社主任的。可是他已經上了一次當,知道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加上又沒有文化,害怕手下人整他的冤枉,於是便什麼也不做,卷起鋪蓋回賀家灣了。六二年賀老踮被抓去勞改後,他便當了我們大隊的支部書記。他愛訓人,訓人時嗓門兒又高,隔幾座山都能聽見,所以很多人都怕他。但他辦事公道,不貪不占,說實話,大侄兒,我經曆了賀家灣這麼多支部書記,讓我佩服的還是隻有鄭鋒!但那時我也一樣怕他,我也不知他到我這個小屋裏來幹什麼。我問了他,他也不答應,隻是眼睛骨碌碌地在屋子裏亂看。我已經跟大侄兒說了,我給自己治“黃皮症”的時候,把那些沒用完的茵陳、蒲公英、過路黃、夏枯草等,曬幹掛在屋裏。此時我小屋的牆壁上、屋梁上和旮旯裏,到處都掛著和堆著這些曬幹的枯草,因此屋子裏散發著一種苦澀中又摻雜著黴味的空氣,外人走進來肯定聞不慣。我惴惴不安地看著他,腳趾剜著床前的泥土。過了一會兒,鄭鋒大約看夠了,他突然問:“聽說你娃兒把自己的‘黃皮症’治好了,就是這些葉葉草草治好的?”

我還是拿不準鄭鋒的意思,一聽這話,就像做了錯事一樣,半天才紅著臉說:“我、我這是命、命大,瞎貓碰著了死、死耗子……”可鄭鋒卻不管我是不是瞎貓,聽了我的話,便直通通地說:“那你也給我家彩虹治治吧!”我一聽這話,簡直是嚇了一大跳。盡管灣裏“黃皮症”大流行,盡管我確實是自己給自己治好了“黃皮症”,但我畢竟不是醫生,所以從沒有人來找我給他治病。而今灣裏的頭麵人物來找我給他的侄女治病,侄女雖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卻也算得上是“千金小姐”“皇親國戚”了,我怎麼敢治?於是我急忙叫了起來,說:“不、不、我、我……”我臉紅得話也說不周全了。

鄭鋒一見,忙問:“你娃兒怕啥子?”我稍微平靜了一下,才說:“我不是醫生,鄭書記你還是把、把她送到公社衛生院去治吧……”可是我的話還沒完,鄭鋒卻說:“公社衛生院醫得到,我又不得來跟你說了喲!在公社衛生院吃了好幾服藥,病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說完又看著我問,“你不是醫生,屋子裏藏這麼多草草藥幹啥?”我一聽這話,背上立即起了雞皮疙瘩,忙說:“我、我、我這是做起耍的……”鄭鋒又打斷了我的話,說:“做起耍你就再做一回!反正我來找了你,你就給彩虹治!”接著又說,“你娃兒不要怕,死馬當作活馬醫,既然你把自己的‘黃皮症’都醫得好,為啥把她醫不好呢?土方子能治大病,說不定你娃兒硬是行呢!”

我見實在推不掉了,心一橫,就想:“治就治吧,反正這些野草我也沒有吃死!”於是我便從那些掛在牆壁上的草藥中,每樣扯下一把交給了鄭鋒,讓他拿回去熬水給鄭彩虹喝,喝完了再到我這兒來取。鄭鋒看著我交給他的草藥,目光中也露出了幾縷懷疑的神色,但他還是拿著草藥走了。

結果大侄兒可能已經猜到了,你彩虹嬸——那個時候她還不是你嬸,我就還是叫她鄭彩虹吧。鄭彩虹喝了半個月我給她的草藥,也和我當初一樣,眼睛和皮膚不那麼發黃了,又背著書包去公社上學了——那時,她正上著初中二年級。一天下地的時候,鄭鋒碰到我了,竟當著很多人的麵對我說:“賀萬山,你娃兒烏龜有肉在肚子裏,硬是把我家彩虹的‘黃皮症’給治好了呢!”眾人一聽這話,方才明白鄭彩虹的病是我給治好的。於是大家一下明白了過來,下工回到家裏,那些還害著“黃皮症”的人都紛紛擁到我的兩間茅草房裏,對我說:“賀萬山,你也給我治治吧!”這時候,我就是長十張嘴巴也沒法跟他們解釋清楚了。我要是說我不能治,可又有自己和鄭彩虹的事實擺在那裏;我要說能治,可我確實又不是醫生。鄉下人都是一根筋,我知道這時候不管我怎麼說,他們都是不肯聽的。沒辦法,我就把屋裏所有的草藥都抱出來分發給他們,他們領了草藥也都像當初鄭鋒一樣,一邊懷疑,一邊又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回去了。沒想到我真還有點說不清楚的狗運氣,那些人吃了我的草藥,病情大大減輕,有的甚至痊愈了!我知道這裏麵的原因很複雜,我前麵說過,“黃皮症”是一種富貴病,得泡在藥裏慢慢醫、慢慢養,可鄉下人習慣了生窮病,他們大多數人在公社衛生院吃過兩三服藥後,見病情並沒有多大好轉,便缺乏耐心了,以為公社的醫生不靈,於是轉而來求我的草藥。實際上,是不是我的草藥治好了他們的病,我也說不清楚。或者我的草藥隻給他們的病起到了打掃戰場的作用,但他們卻把功勞全記到了我的頭上,全都擁來感謝我。有的甚至還對我說:“賀萬山你勝過了公社衛生院的醫生,我們以後就來找你看病了!”

這樣一來,我就出名了,周圍團轉、方圓十裏的人都曉得了我是醫生,而且越傳越神,說我就像當年我爺爺一樣,是個“神醫”。人怕出名豬怕壯,一出名,麻煩事就來了。啥麻煩事呢?就是一些人有了個頭痛腦熱、傷風咳嗽、食積不化、腹痛氣脹,也不管是熱症還是寒症,是虛症還是實症,隻要是病,都找起來了。天啦,這一下我可慌了!我不給他們治吧,他們說你醫術雖然和你爺爺、你爹差不多,可醫德差遠了,哪有病人來了你不給治的?給他們治吧,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麼治。好在有爺爺和爹留下的那幾本書,我臨時抱佛腳,白天晚上都抱著那幾本書啃。說也奇怪,也許是這些病人給我的壓力在推動著我,也許是那個瞎子說準了,我天生就該吃這碗飯,我一捧起那些醫書,經常讀得忘了吃飯和睡覺。那些湯頭歌訣、藥伍配方,我一看就能記住。不哄你說,至今那《黃帝內經》《千金要方》等,我還能一口氣給大侄兒背出來。從那些書裏,我知道了哪些藥可以治哪些病,哪些藥又可以和哪些藥為伍,也知道了一些民間的奇方和驗方。這時,我有了一些底氣了,遇到生產隊不出工的時候,我就背著一隻背篼到山上采草藥。前麵已經給你講了,我們這山裏長了很多藥材,一般的病需要的藥,都能從山上采到。即使是下地幹活,在收工出工的路上,我也看見什麼采什麼,總之不會空手。我把采回來的藥淘洗幹淨、曬幹,然後掛在牆上。遇到有病人來了,他說了是什麼什麼症狀,我就從牆上扯下幾把草藥交給他。窮人生的都是窮病,窮病窮醫,他們才不管你是什麼藥,隻要能治住病就是好藥!說也奇怪,我的草藥和偏方對這些窮人的窮病真有作用,沒費多大力氣便把他們的病治好了。這樣一來,來找我看病的人更多了。

起初,一些病人來找我看了病要給我錢,被我拒絕了。不是我不喜歡錢,我喜歡錢,尤其是在那個時候。可我怎麼好收大家的錢呢?第一,我不是醫生;第二,我那些花花草草的藥也沒花錢買。可他們說:“你不是醫生怎麼把我們的病治好了?藥雖然沒有花錢買,可你花了力氣上山去采嘛,我們都看見了的,你采藥還是很辛苦的,草鞋錢還是該要嘛!”采藥辛苦這話倒不假。一般人沒有采過藥,認為拿把鋤頭到坡坡坎坎挖就是了。其實並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大的藥很大,在數十丈外都看得見,比如大黃、白芷、羌活這些,可是采挖時,卻不知要過多少高山深溝,腳板都要磨脫一層皮,衣裳褲子被荊棘劃得巾巾吊吊的,還要防著毒蛇。小的藥小得來一步不走攏,你也見不到,比如一麵鑼、一支箭等,非要走到它們麵前,你才能發現。還有一味藥叫豬了參,若不在它開花時去采,就是腳板把它踩著了,你都可能錯過。可是再辛苦,我是自願的,我就笑著對他們說:“我上山采藥打赤腳,比穿草鞋還溜刷,不需要草鞋錢!”接著又說,“即使我要收你們的錢,可這些花花草草也沒人來給我定個價,我也不知該收多少,怎麼收呢?”他們就問:“那你要什麼呢?”我說:“我回賀家灣是你們收留了我,隻要你們看得起我,相信我,我就高興了!”我說的是心裏話,每次聽著病人痊愈後那些熱辣辣感謝的話,我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和自豪,真的沒有想到過錢,以為有了眾人這些誇獎,我一切都值了。他們知道我沒有說假話,便不再堅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