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暗戀上了鄭彩虹(2 / 3)

可是鄉下人實在、義氣,下次他們再來時,雖然不再說錢的事了,卻用手帕子包著三五個、十來個雞蛋,或提著一隻小布口袋,裏麵或者是兩碗米、半升小麥,實在沒什麼拿的,懷裏也會抱著一隻南瓜或冬瓜。這下我沒法拒絕了,我知道我如果不收下,反倒會讓他們過意不去,甚至會懷疑我不是真心實意在給他們看病,我隻好收下來。這樣一來,我的日子慢慢好了起來,過去我隻有一個人的口糧,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常常不夠吃,可現在漸漸有了節餘。他們送來的雞蛋我舍不得吃,便把它們攢起來,攢到有二三十個了,便拿到市場上去賣。那時雞蛋三四分錢一個。可大侄兒不知那時的物價,一口鍋也才幾毛錢。我用賣雞蛋攢起來的錢,去供銷社買了一口小鍋和一隻鼎罐,換下了賀世龍送給我的那隻半邊破鐵鍋。完了以後,我去對鄭鋒說:“鄭書記,我想批兩根柏樹!”因為給鄭彩虹治好了“黃皮症”,現在我不那麼害怕鄭鋒了。鄭鋒聽見我要批樹,便問:“批樹幹什麼?”我說:“打張床。”他說:“你回來這樣久了,沒有床睡在哪裏的?”我說:“我是用樹條擱的一張床。”他一聽這話,便說:“這成啥子話,你又不是豬,怎麼能隨便擱張床呢?豬才是隨便擱張板子就睡嘛!”說完這話,就在我給他的條子上,蓋下了他的印章。剛才我說了,鄭鋒不識字,他便用印章代替他簽字。我回來請賀世龍、賀世鳳兄弟,幫我把柏樹砍回來,放到屋簷下陰幹,到了冬天,我請鄭家灣鄭木匠來,分別打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口櫃子和四條大板凳,兩條小板凳。第二年春天,我想加蓋兩間屋子,一間正屋,一間偏房。聽說我要蓋房,灣裏好多人都跑來幫忙了,隻兩天時間,就給我蓋好了兩間房。我把廚房搬到了偏房裏,把原來做廚房的屋子改成了堂屋。這樣一來,我也和灣裏許多住茅草房的人一樣,有了堂屋、臥室、廚房,屋子裏也有了基本的家具,而且這些家具還是新嶄嶄的,十分引人注目。屋子寬了,我專門拿出一間臥室堆放采來的那些草藥,原來那間臥室一下也顯得寬敞和明亮起來。有病人來,我就在堂屋的桌子上給他們看病,他們朝左右屋子一看,都和我開玩笑說:“萬山,你這屋子裏除了缺一個女人外,越來越像個人家戶了!”接著又問,“有沒有哪個給你介紹女娃兒嘛?”我一聽這話臉就紅了,像個大姑娘似的回答說:“早著呢!”可他們卻說:“不早了,要種黃瓜就整得地了。”

那年我十九歲,已長成了一個大小夥子。和三年前得“黃皮症”時相比,我不但個子高了許多,而且身上的肌肉也隆了起來。許多人都說我不僅有一張我爹年輕時那樣俊秀和漂亮的麵孔,而且還有一副我爺爺的身架子,肩膀和胸膛寬寬的,胳膊有力,雙腿修長,每一個動作都充滿力量。按鄉下人談婚論嫁的規矩,這個年齡,確實也到時候了!

一天,我下工回來,正準備刷鍋做飯,三娘突然來了。我回賀家灣後,起初三娘對我不是很好,似乎是因為那次眾人要她收留我,她沒答應,但最終我又回來了,這使她的麵子有些不好過。我回來兩手雪白,旁人都給了我一些壇壇罐罐,可她什麼也沒給過我。當然,她們家所有的東西在那場大火中都給燒了,也許實在是沒什麼給我,因此我心裏並不生她的氣。但隨著我給眾人看病名氣越來越大,尤其是在我打了家具加蓋了房子以後,三娘對我一下就客氣多了。看見我老遠就“萬山、萬山”地叫,也不時給我送幾把菜過來。這天她一進我的屋,就滿麵春風地對我說:“走,萬山,你不用燒火了,到三娘家裏去吃。”我一聽愣了一下,問:“有啥事呀,三娘?”她說:“要有啥事才到三娘家裏呀?我雖不是你親娘,可到底還是你親嬸娘呀!”我說:“是,三娘!”說是這樣說,卻並沒有走。她見了,這才對我說明:“也沒其他大事,就是你萬明哥哥的表妹來了,我來叫你過去相個麵。”我一聽“相麵”兩個字,便露出吃驚的樣子,說:“相麵?相什麼麵,三娘?”三娘見我發呆的樣子,就說:“你的年齡也不小了,男大當婚,你娘又不在,三娘不操心怎麼行?我看我娘家侄女和你挺般配的,想把她介紹給你,正巧她今天來了,你先過去相相麵,然後我才回娘家給你提親……”三娘的話還沒完,我便急忙叫了起來,說:“不、不,三娘,這不行……”三娘一聽我的話,便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問:“怎麼不行,難道你還看不起你萬明哥的表妹?”我一急,舌頭又短了,馬上又臉紅筋脹地說:“不、不,不是那個意思,三娘……”三娘又立即追著我問:“那是啥意思?”我更急了,忙支吾著說:“我、我、我不想這麼早結婚!”三娘馬上說:“都十九歲了,還早啥?再不忙,黃花菜都涼了!”可我還是堅持說:“不,不,三娘,我真的打算過幾年再說,你、你回去吧……”三娘見我的話這樣堅定,臉馬上黑了下來,立即對我數落起來,說:“喲,我曉得你娃兒現在認得到一點草草藥,醫得到一點病,尾巴就翹起來了!我好心好意把侄女介紹給你,你才這裏不生肌,那裏不告口的,你不過就是一個土醫生嘛,有啥子不得了的?連我侄女這樣的女孩都瞧不上,你還想找個啥樣子的?也不吐泡口水照照,你這兩間茅草房,還是集體給你起的,除了這,你還有啥東西?還想找天上的七仙女,你等著打光棍去吧!”說完便氣咻咻地走了。

看著三娘那副怒氣衝衝的樣子,我知道自己得罪三娘了。說心裏話,三娘那侄女兒我見過,確是一個不錯的女孩,長著一張蘋果臉,一對機靈的大眼睛,身材飽滿,背上拖著兩根辮子,一看就是一個穩重的姑娘。要說起來,我能娶上這樣的女孩,也該心滿意足了。可是當時,任什麼樣的女孩都不能進入我的心裏,你道為啥子?實話實說吧,我那時已經暗戀上了鄭彩虹!

我給你彩虹嬸治“黃皮症”的時候,她才十五歲,還在鄉上念初中二年級。那個時候的鄭彩虹,臉色黃黃的,胸脯平平的,手和腳也跟我一樣,像幾根幹柴棒棒,頭上編一對丫搭搭,捆又沒有捆好,那副形象實在不怎麼樣。當然,這也不能怪她,她很早就沒了爹嘛,孤兒寡母過日子哪有不苦的?可說也奇怪,隻三年工夫,她竟出落得天仙一樣了,真應了女大十八變的話呀!這時的鄭彩虹,有著一個苗條的身子,一張鴨蛋形的麵孔,柔媚的眼睛上罩著長長的睫毛,一根又粗又黑的辮子盤在頭頂上,露著長長的脖子,皮膚又細膩又白嫩,像是塗了蜂蜜一般。特別是那對眼睛,深得像海水。還有玲瓏的鼻子,兩頰上迷人的酒窩兒,清秀而紅潤的嘴唇,微微向上的嘴角和隨時掛在上麵的甜蜜的微笑,無不讓我們這些小夥子心旌搖蕩。她從學校一回來,鄭鋒就讓她當了大隊團支書。起初大家心裏還有意見,認為這是朝裏有人好做官。可過了一段時間大家才明白,鄭鋒讓鄭彩虹做團支書,隻是為了讓她領著灣裏的年輕人唱歌跳舞。那時每個大隊都組織得有“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表演革命歌舞,演革命樣板戲。宣傳隊不但要在本大隊演,還要和其他宣傳隊交換著演,每年公社還要組織會演,評選先進宣傳隊和先進個人。彩虹在學校裏就是文娛委員,不但她自己能歌善舞,也有很強的組織能力,讓她領著灣裏的年輕人唱歌跳舞演戲,鄭鋒可算是找對人了。果然,彩虹一當上團支書,便把我們大隊的宣傳隊搞得紅紅火火起來,第一年公社會演,我們大隊便得了個第一名。彩虹模樣兒好,聲音也好,她演李鐵梅,往台上一站,辮子往身後一甩,還沒開始唱,台下便一片叫聲:“好!”她開口一唱,那聲音真如百靈鳥開口一般,又清脆又響亮,台上台下都鴉雀無聲。每次演出,大家都盯著她看,她到哪裏演出,灣裏那些還沒找上對象的小夥子不論白天有多苦多累,晚上都要趕去看。表麵是去看演出,可心哪兒是在演出上嘛?那些台詞,我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分明就是去看她的!因此我敢說,那個時候不光是我,凡是灣裏還打著光棍的小夥子,沒一個心裏不想去追她。在所有追她的人中,賀世普是最厲害的。賀世普從師範學校畢業後,就分到了我們大隊學校,他有文化,也能寫會唱,還會拉胡琴。我們大隊宣傳隊之所以能在全公社會演中得獎,就是因為演有彩虹,寫有賀世普。彩虹在台上唱,賀世普就在一旁給她伴奏。可賀世普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手在拉胡琴,心卻不知在想什麼,眼睛死死地落在彩虹身上,因此經常把胡琴拉錯。每到這個時候,我們都把賀世普當作情敵,發出巨大的噓聲,或者高喊讓他下台,常常弄得他麵紅耳赤。那時,我知道自己想娶你彩虹嬸,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可就是禁不住去想她。隻要一躺到床上,眼前盡是她的影子,她的聲音,趕也趕不走,身上像著了火一樣難受。那個滋味呀,不知大侄兒經曆過沒有,真是沒法說。就像一首謠兒裏唱的那樣:“悶悶沉沉眼不睜,相思病兒上了身,靈丹妙藥醫不好,姐看一眼退三分。”可那時,你彩虹嬸哪裏曉得我在想她?她真像天上的彩虹一樣,看得見,摸不著,她心裏明白我們這些“厚臉皮”想的什麼,但她對所有人都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何況追她的人當中,比我強的人多的是,譬如賀世普,人家還是端鐵飯碗的呀,她哪會把我放到眼裏?

那時,我們都以為她會嫁給賀世普的,因為明擺著,賀世普不但有文化,又端得有鐵飯碗,人又瀟灑英俊,和她站在一起,真可說得上是郎才女貌。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在第二年春節的時候,卻傳出了她和賀世忠訂婚的消息,我們猶如被當頭打了一棒,全都呆了。賀世忠是在彩虹得“黃皮症”的頭一年去部隊當兵的,剛上初中的彩虹還和學校的學生一起,敲鑼打鼓地去送過他,彩虹還給賀世忠佩戴了紅花。那時彩虹的個子隻齊賀世忠胸高,她踮起腳尖才把紅花給賀世忠佩戴上。賀世忠當的文藝兵,這年春節前,賀世忠請了假回來探親,彩虹聽說賀世忠回來了,就去請賀世忠來幫他們排節目。賀世忠一見彩虹,眼睛就大了。他沒想到當初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這麼漂亮了,因而目光就瓷在了彩虹身上。彩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問:“你答不答應?”賀世忠忙操著普通話說:“答應!答應!怎麼能不答應呢?”於是賀世忠就和彩虹一起來到宣傳隊。賀世忠像是有意要在彩虹麵前表現一下自己似的,他不說家鄉話,而改說一口既標準又流利的普通話,首先這一口普通話就讓大家肅然起敬了。接著他跳了幾個新疆舞給家鄉這些土演員看,又打了一個山東快板給他們聽。那些粗獷有力、熱情奔放的少數民族舞姿和幽默風趣、唱念結合的山東快板,引起了彩虹的好奇,瞬間把她俘獲了。賀世忠剛剛跳完,她竟然忘了一個女娃兒的羞澀,過去拉起賀世忠的手,要他立即就教大家並邀請他參加家鄉“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演出。賀世忠當然求之不得,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就這樣,彩虹和賀世忠在那段日子裏天天都在一起,不但宣傳隊的人,就是我們這些“蠢蛋”“牛屎 ”“癩蛤蟆”也一眼看得出來,賀家灣的仙女、眾人的彩虹和賀世忠這個王八蛋戀愛了。那些日子,我們都像是被霜打蔫了一樣,即使還是跟著去看演出,可已經沒有過去的熱情。受打擊最大的還是賀世普,在賀世忠被彩虹挽留在宣傳隊那段日子裏,他一直沒去過宣傳隊,聽說還大病了一場。開了年,賀世忠要回部隊,彩虹那幾天像是丟了魂一般,連到下麵去演出也常常是心不在焉、丟三落四的,一回家就往賀世忠家裏跑。賀世忠走時,她淚盈盈地把賀世忠送到縣城,兩天後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