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灣裏那些想吃“天鵝肉”的小夥子這才死了心。死心最快最徹底的是賀世普,他很快就和你現在的佳蘭嬸訂了婚。你佳蘭嬸是八大隊宣傳隊的一個演員,他們是在那年元宵節公社組織的文藝會演中認識的,你佳蘭嬸歌唱得好,模樣兒也不錯,但實話實說,比起你彩虹嬸,那還是要差那麼一篾片兒。我本來也想死心,可卻是死不下去,她的形象還是像過去一樣,白天晚上都在我眼前晃。遠遠地聽見她咯咯的笑聲和說話聲,那心就咚咚地做了賊似的跳,更不用說看見她了,不但心跳得像要蹦出來,那臉也紅得像綢布一樣,連呼吸也勻不了,話也說不出個囫圇來。可是一背著她,心裏又想了。哈哈,大侄兒,這也許就是你們文化人說的那個酸溜溜的詞:愛情!是吧?可這愛情的滋味真不好受!
閑話少說,一天,我正坐在屋裏綠眉癡眼地發呆,鄭鋒突然又走進了我的小屋。這時已經入秋,他披了一件外衣,一進門就像是嚷一樣叫著說:“賀萬山你個龜兒子,你的狗運氣來了!”鄭鋒就是這樣一副脾氣,他要是喜歡某個人,就會常常用開玩笑的口氣跟他說話。我聽得莫名其妙,看著他半天才問:“鄭書記,我有啥、啥運氣?”鄭鋒這才說:“公社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大隊都辦合作醫療了,每個大隊要選幾個人到公社衛生院學習,回來後當赤腳醫生!”我一聽這話,幾乎高興得跳了起來,也大聲叫道:“真的?”鄭鋒說:“老子還哄你?”我那時也許是高興昏了,竟像小孩子似的,立即抓住鄭鋒的手,對他懇求說:“鄭書記,你讓我去吧!我去學了回來給大家治病!”我想當赤腳醫生,除了我喜歡醫生這個職業外,還有一個原因,做赤腳醫生不用下地勞動,而且工分給記滿分,這肯定是灣裏很多年輕人都想的事。鄭鋒聽了我的話,卻說:“不讓你去我還找你?你娃兒現在都在給人治病,我放著現成的人才不用,難道還找個球經不懂的外行去?”接著又說,“你給老子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到大隊部,和彩虹、賀春琴一起到公社衛生院報到,你可不要錯過了!學習回來,你娃兒就不是土郎中了,而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赤腳醫生了,曉得不?”聽了這話,我立即響亮地答應了一聲,說:“曉得!”鄭鋒又把我看了兩眼,我以為自己沒回答好呢,沒想到他卻對我說:“你娃兒已經是半個郎中了,你要多幫幫彩虹,啊!你曉得她是個生手,啥也不懂,要是你娃兒隻管自己,不管她,回來我把你這房子都掀了!”我一聽原來是這樣,便響亮地回答,說:“你放心,鄭書記,我一定幫助她!”說完這話,我感到有些不對頭,便又馬上更正說:“我們共同學習、共同進步!”鄭鋒聽了我這話,這才滿意地點著頭去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次不是想你彩虹嬸了,而是在想白天鄭鋒對我說的話,越想越興奮,哪還睡得著覺?屋外秋風輕輕掀著房頂上的稻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兩口子在親熱。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像是網一般,把屋子裏包括我在內的一切都網在裏麵。還有院子裏和牆根下不知名的小蟲,也和我一樣睡不著,在嘰嘰喳喳地唱著叫著。我覺得我的臉在發燒,爬起來去照了一下鏡子,突然發現我的臉在鏡子裏容光煥發,眉毛給彎成了三角形,眼睛又黑又亮,嘴角向上翹著,像是要笑給人看的樣子。我拿起爺爺和爹留下的幾本書來翻,可是根本看不進去。我把書捧在懷裏,輕輕地合上了眼睛,然後叫著說:“爺爺、爹、娘,我現在也是醫生了,也是醫生了!”叫著叫著,眼角竟然沁出了兩滴淚珠,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可是我當時並沒發覺。
雞才叫過頭遍,我就起床了,我覺得今天是一個大喜日子,做早飯時,我給自己煮了一隻雞蛋。因為小時候遇到大事,比如過生日或過節,我娘總愛給我煮上一隻雞蛋,說小娃兒吃了雞蛋,一滾就是順順當當的一年。現在我自己給自己祝福,希望我能順順利利地學到本領,回來當一個好的赤腳醫生。吃了早飯後,發現離天亮還早,便細細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賀世普送我的那件學生服我早就不穿了,去年過年時,我做了一件藍卡其的中山服,一條深灰色的褲子,都隻在過年那段時間穿過一次。現在我把它們穿在身上,還像我爹一樣,把一支鋼筆插在中山服左上邊的口袋裏,插好後還用手按了按。第一次去公社衛生院學習,我也不知該帶什麼,但我自以為是地想,既然是去學醫,醫書肯定是少不了的,於是我便把我爺爺和我爹留下的那幾本破爛的線裝書,裝在了挎包裏。那是一隻草綠色的挎包,上麵繡著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頭像,還印著他老人家“為人民服務”的語錄。
我收拾完畢,穿著一雙黃膠鞋走出來,天還是沒亮。這時,我有些恨起老天爺來了,在你想快的時候,它卻是老牛拉破車——慢騰騰的,在你不想快的時候,它卻像孫悟空翻跟鬥,一眨眼就把日子翻到不見了。可是人拿它沒辦法,它要快,你拿繩子拴它也拴不住,它要慢,你拿拖車拖它也拖不動。我想等天亮了再走,可是我屁股上就像長了瘡似的,在家裏怎麼也坐不住,最後我實在等不及了,便自己對自己說:“幹脆到大隊部等去!”說完,便向大隊部走去了。
幸好這時天已經放亮了,擂鼓山那麵的天空,上麵呈現出了一片綠色的亮光,然後綠色慢慢變成粉紅色,最後粉紅色變成了一片金紅色的光芒。這金色的光芒往大地上一灑,大地便亮堂起來。大地一亮堂,各種生物就都醒過來了。鳥兒在我頭頂亮開了歌喉,開始了一天的鳴唱,雞鴨出了籠,不經意間會從飄來的空氣中嗅到一點雞鴨糞的味道。狗們跑到離家不遠的路邊或草地上,翹起或蹲下後腿,將肚子裏積了一晚上的廢物排泄出來。這都是見慣了的一幅村子圖景,可是我那天看起來,卻是特別的親切和美好!這人呀,心不一樣了,看事物也就不同了,你說是不是,大侄兒?
我知道時間還很早,所以也不著急,像小腳婆娘一樣慢騰騰地走著。我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看見,知道我賀萬山現在是赤腳醫生了,到公社衛生院去學習了!那時人年輕,虛榮心重,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有些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可是還不到上工時間,除了我和身邊那些小生物外,大家現在都還蜷縮在被子裏,所以我也隻得把虛榮心暫時擱置起來。
走到大隊部,大隊部冷冷清清,你彩虹嬸和賀春琴還沒有來,我就坐在台階上等。等的時候,我從挎包裏拿出一本書看起來。其實和昨天晚上一樣,我根本看不進去,但我還是假裝很認真地看著,十分用功、十分刻苦的樣子。我知道自己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果然沒多久,彩虹和春琴就來了。我知道她們來了,但我沒有抬頭,心卻咚咚地跳了起來。彩虹一看見我,便大聲地叫了起來:“賀萬山,你這麼早就來了?”我以為她還要說什麼,她卻沒有下文了。然後春琴也說:“你來了多久了?”我有些失望,一邊忍住心跳,一邊把書裝進挎包裏,然後才對春琴說:“昨天鄭書記對我說,叫我們早些呢!”彩虹聽了,卻說:“又不是去趕早飯,要那麼早做啥子?今天隻是去報到,明天才上課!”我故意做出不去看她的樣子,隻紅著臉看著春琴。春琴是我們三個人中年紀最大的,孩子都好幾歲了。她嫁給了鄭家塝的鄭代華,按輩分彩虹該叫她嫂子。而我呢,應管她叫姐。人民公社才建立時,公社成立衛生院,把她選去學新法接生,但她第一次去產婦家接生時就被嚇昏了,然後說死也不學了,跑回了家。但不管怎麼說,她在衛生院那段日子,畢竟幫醫生發過藥,也多少懂一些預防、治療的知識。鄭鋒現在讓她和彩虹、我一起做赤腳醫生,一方麵大概是看在家族的麵子上,另一方麵她過去學過一些醫療知識,有一定基礎,讓她去學赤腳醫生也說得過去。我看著春琴說:“我也才剛剛到,姐!”說完我站了起來,一邊拍著屁股,一邊又對她說:“我們走吧,姐!”
我們走了一段路,彩虹見我說話也隻是和春琴說,可能意識到了什麼,便幾步走到我身邊,像有些生氣地說:“賀萬山,你怎麼不說話?”我的臉火燒火燎起來,覺得連耳根都紅了。過了半天,我才囁囁嚅嚅地說:“我、我怎麼沒、沒說話……”她聽了這話,又噘起了嘴,說:“你沒有跟我說話!”我一下更慌了,從她身上飄來了一股雪花膏的味道,我覺得這味道使我的呼吸受到了阻礙,呼氣都有些不暢了。她的眼睛盯著我,猶如兩束明亮的火光,我努力使自己鎮靜了下來,然後才說:“說、說啥子呢?”一邊說,一邊往旁邊移了兩步,有意和她拉開一些距離。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她不但馬上跟上來了,而且還說:“你要幫我!”我已經移到路邊,沒法再移了,隻好硬著頭皮和她並肩走著,一邊走,一邊埋著頭說:“我、我怎麼幫、幫你……”她沒等我話說完,便像一個任性的小孩似的,兩眼還是亮閃閃地看著我,說:“我不管,反正你是我老師!”聽她這樣說,我馬上紅著臉回答了一句:“我、我不是你老師。”我的話音剛落,她又馬上說:“你是,你是!你把我的病都治好了,怎麼還不是我的老師?”接著又補了一句,“你看你剛才,連那樣老的古書都看得懂,我可是什麼都不懂,你當然是老師了!”一聽她這話,我的虛榮心得到了部分滿足,心裏也不那麼慌亂了,於是便對她說:“世界上哪樣是生下來就懂的,學好了不就啥都好了?”她一聽,立即撲閃著一對美麗的大眼睛說:“我大爸也叫我好好學習,我要有不懂的地方,他叫我多來問你!所以,你反正要帶我這個徒弟!”然後又看著我問,“你帶不帶我這個徒弟?”
聽見她這樣問,我回頭瞥了她一眼。天呀,那是一對什麼樣的眼睛呀?我現在都無法跟你形容,我隻是說,看見那對眼睛,我當時就有一種犯罪的衝動。我想把她摟在懷裏,我想使勁親她、吻她,甚至想抱著和她一同死去。可這是不行的,你是知道的,春琴就在我們旁邊。即使春琴沒在旁邊,我也肯定隻有那分犯罪的心,沒那個犯罪的膽!為啥?人家現在不但是名花有主,而且還是“軍用品”。那時的“軍用品”和後來的女知青,那可是萬萬碰不得的。我們灣裏曾經出過碰“軍用品”的事,結果給碰到監獄裏去了。一想到“軍用品”這三個字,我突然像是醒悟過來,心一下冷了。老輩人說,姻緣姻緣,講的是緣,也許這輩子,我和她命中無緣,既然如此,我還這麼白天晚上地想她做什麼?還不如走好自己的路呢!即使她沒有成為“軍用品”,哪裏又有我的份兒?人家可是支書的侄女,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像賀世普條件這麼好的人,人家都沒瞧上,我算什麼?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這麼一想,我冷靜了,想起對鄭鋒說的話,於是我便回答她說:“我們互相學習,互相幫助吧!”我想這兩句話不卑不亢,公也公得,私也私得,就看你怎麼去理解。彩虹聽了這話,果然將噘起的嘴唇放了下來,高興地說:“這還差不多!”
那嘴唇,鮮豔得像是兩片玫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