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遇到了恩人葉院長
孝子你個狗東西回來了,這樣大一上午,你到哪裏耍去了?過來,我跟你說,這是客人,稀客,你不要咬喲!哈,大侄兒,你不要怕,它不會咬你的!你一定很奇怪,我怎麼會給狗起了這麼個名字?也不怕大侄兒笑話,我現在對你那兩個堂兄弟,也就是賀春、賀健是徹底灰心了,覺得他們倒不如這條狗對我好,所以我給它起了這麼個名字。這狗是那次我從周家溝出診回來,在貓兒岩的桐子樹下發現的。那時它比一隻耗子大不了多少,正趴在路邊狺狺地叫,聲音十分淒苦。我一看便知道是被人遺棄了的,心裏一陣難過,就把它抱在懷裏給撿了回來。這狗長大後,比人還懂得報恩,我每走一步,它都要跟著我,如果我在家裏坐診,它就靜靜地躺到我的腳下,像個忠實的保鏢一樣。有回我出診,它跟著我,被病人家裏的狗給咬了,後來我出診見它跟了來,便拾起泥土扔它,折下樹枝趕它,做出生氣的樣子嚇它,不再讓它跟著走了。它一見很傷心,卻堅持不改。我生了氣,每到出診時,便用一根鐵鏈子將它拴在牆角。它在屋簷下又蹦又跳,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哀哀地哭泣。我一回來,它便拖著身上的鏈子跑過來,那親熱的樣子,讓你心疼不已。現在我也很少出診了,也就不拴它了。
我又把話岔到一邊去了,還是接著說我們到公社衛生院學習的事吧。那天,我和彩虹、春琴走到衛生院,看見門口掛著兩條標語,上麵一條標語因為靠近屋簷,沒被露水濡濕,都還顯得十分新鮮,像是才掛上去似的。上麵寫著:“堅決貫徹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下麵一條標語被露水把紙濡濕得卷了起來,看不完全上麵的字,但依稀可以辨出有“打倒”的字樣。旁邊牆壁上還有一些小標語,不過我們都沒有來得及細看,就往裏麵去了。
剛跨進大門,我們就看見一個戴大口罩、佝僂著腰的老頭,正揮舞著手裏的大掃帚在掃著。因為他彎著腰,我沒看清他的臉,卻看見了他的頭。是個禿頂,光溜溜的,但四周還殘留著一些頭發,不過那些頭發全白了。他的個子雖然很高,但卻像是幹枯了,胸口凹了進去,背部顯得很窄,穿一件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白大褂,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掃地的動作顯得有些吃力。我以為是公社衛生院請的清潔工,走近了卻嚇我一跳,原來掃地的人正是當年曾給過我五塊錢的葉院長。我一見,就不由得脫口叫了起來:“葉院長,你怎麼在這兒?”葉院長抬起頭,我又大吃了一驚,才幾年的工夫,他已經變得差不多認不出來了。不但禿了頂,而且臉上神色黯淡,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衰老的皺紋,像是一隻烤幹了的蘋果。他覷著眼,從厚厚的眼鏡片後麵看了我半天,還是沒把我認出來,於是就小聲地問:“是來學習的吧?”說完把掃帚拿開,又對我們像是討好地說,“進去吧!”
我看見他說話的神色憂鬱,已認不出我了,於是便說:“葉院長,你認不得我了?那年我娘死在縣醫院裏,你叫我別哭,還告訴我我娘是死於宮外孕破裂出血,還給了我五元錢,叫我去你們醫院食堂買饅頭……”葉院長聽到這兒,臉色一下變了,像是非常害怕似的朝四周看了看,然後急忙說:“我不認識你,我也記不得有這些事了。你如果是來學習的,就快進去!”我一聽這話,馬上愣住了,我說得這樣清楚,他怎麼會想不起來了?我還要說的時候,他見周圍沒人,突然又壓低聲音對我說了一句,“不要和我說話,更不要提起給你錢的事,這樣對你不好!”說完便又弓下身,揮動起手裏的掃帚來。一時,我心裏充滿了疑問,卻又不好再問什麼了。
我帶著滿肚子的疑問到下麵去報了到。報到時,我領到一本《紀念白求恩》的小冊子,一本《毛主席語錄》,還有一本《赤腳醫生手冊》。我拿著這些東西上了樓,在樓上找到了自己的寢室。原來寢室就是過去病人住院時的病房,靠牆一順溜擺著四張鐵床,每張床頭一個小床頭櫃,上麵油漆斑駁,抽屜也齜牙裂縫的。被蓋也是病人用過的,上麵有著很多不知是尿漬還是藥水以及血的印跡,像畫的地圖一樣,散發著一種黴味。我選了一張靠門的床,打算把挎包裏的書拿出來放到床頭櫃的抽屜裏,可一拉抽屜,才發現抽屜的底板已經沒有了,是聾子的耳朵——擺設。想了想,我將挎包壓在了枕頭下麵,又將被子拉上來把枕頭蓋住。然後把報到時領的書放到被蓋上麵,表示我已經將這張床占住了。做完這些我才走出來,發現彩虹和春琴也已經報了到,她們的寢室就在我們寢室對麵,但她倆沒在一個屋子裏,寢室的布置也和我們寢室完全一樣。這時報了到上樓的人多了起來,和我們一樣,來參加培訓的人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大家臉上都掛著十分興奮的神情,一上樓就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如麻雀噪林一般。
吃過午飯,我們就被通知到公社禮堂參加開學儀式。我曾經到公社禮堂看過電影,那是五八年建的,又矮又潮濕,連凳子也是用山上采的條石擱起來的,表麵抹了一層水泥,坐在上麵硌得屁股生疼。可是這天卻布置得很莊嚴,兩邊牆壁上也掛了大紅標語,一邊的標語和醫院大門前掛著的那條標語一樣,另一條標語則是:“赤腳醫生向陽花,貧下中農人人誇!”我覺得這標語很有點意思,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電影《紅雨》主題歌中的兩句話。開學儀式的第一項內容,就是公社革委會主任傳達毛主席關於辦農村合作醫療的指示和學習《人民日報》社論。這時我才知道,當我三四年前用從山上采來的草藥為賀家灣及周圍的群眾治病的時候,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的“龍廷”裏,也知道了農村缺醫少藥的情況。他一知道我們農民生了病沒法治,就非常生氣,板起了臉說:“告訴衛生部,衛生部的工作隻給全國人口的百分之十五服務,而且這百分之十五中主要還是老爺。廣大農民得不到醫療,一無醫生,二無藥。衛生部不是人民的衛生部,改成城市衛生部或城市老爺衛生部好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真龍天子,難得開金口、露銀牙,說的話就等於聖旨,所以他這天生氣時說的話,就被稱為“六·二六”指示。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六·二六”指示了!我想起我娘的死,就感到毛主席老人家真偉大,他雖然住在北京城裏,卻把我們農村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怪不得歌裏唱“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呢!要是他早些發這個指示,我娘也可能不會死了。想到這裏,我真想站起來喊“毛主席萬歲”!
可是,接下來的事卻又讓我想不明白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傳達完毛主席的指示和學習了《人民日報》的社論後,開學儀式的第二項內容,就是揭批反動醫療權威葉振國和他的“孝子賢孫”。在一陣排山倒海的口號聲中,公社衛生院幾個醫護人員把縣醫院的葉院長,公社衛生院的苗院長以及張醫生、孫醫生幾個人押到了台下。幾個人都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反動醫療權威 ×××”。“×××”幾個字是倒著寫的,上麵還打了一個紅叉。我一看見葉院長、苗院長他們被押上了台,心裏一下就糊塗了:“什麼叫反動醫療權威?他們怎麼會成了反動醫療權威?”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會場上又響起一陣口號。口號聲後,一個人大步走到了台上,我一看,這不是苗院長那個姓黃的中醫學徒嗎?那年我娘肚子痛,抬到公社衛生院就是他出來給我們開的門。幾年不見,他也長高了,長胖了,而且也很有精神了。隻見他幾步跨到台上,麵向大家說了一句:“我來揭發反動醫療權威葉振國和苗旗文的罪行!”說完,便顯得義憤填膺地說了起來。他首先指了葉院長說:“葉振國,在你把持縣醫院的領導權期間,是不是對醫生說過要努力學好醫療技術,隻抓技術,不抓政治?不但你自己走白專道路,還想帶領廣大醫務人員都和你一樣走白專道路,這是不是事實?”葉院長輕輕回答了一句:“是。”那姓黃的又說:“你在把持縣醫院領導權期間,是不是把縣醫院辦成了地主老爺太太的醫院?”葉院長又回答了一句:“是!”姓黃的又說:“你不但把縣醫院辦成了地主老爺太太的醫院,你自己還是一個地主老爺的典型!你不管看什麼病都要戴口罩,怕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把病傳染給你,你這不是典型的地主老爺的態度是什麼?”葉院長聽了回答說:“戴口罩是國際上醫生的慣例……”但葉院長話還沒完,姓黃的就大吼了一聲:“屁的慣例!”話音剛落,台下又響起了一片“打倒反動醫療權威葉振國”的口號聲。
口號結束後,姓黃的不批判葉院長了,轉而批判起他的老師苗院長來。他喊著苗院長的名字說:“苗旗文和葉振國一樣,葉振國把持著縣醫院的領導權推行白專道路,苗旗文也把持著公社衛生院的領導權推行白專道路,他是葉振國的孝子賢孫,和葉振國是一丘之貉!他不認真教我們貧下中農子弟知識,反說我們貧下中農的子弟笨,沒有文憑,不應該來學醫,想把我們排斥在毛主席的革命醫療領域之外!現在我問你苗旗文,華佗讀的是幾年製?李時珍讀的是幾年製?啊,你回答我!”說著緊緊盯著他的老師苗院長。苗院長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你說是幾年製就是幾年製。”姓黃的說:“我諒你也不知道!我告訴你,華佗、李時珍沒有學曆和文憑,但他們都有豐富的治病救人的醫療技術。所以,我們廣大赤腳醫生不靠你們這樣的反動醫療權威,一樣能在實踐中學習提高……”姓黃的話還沒說完,我突然看見葉院長臉色發青,咬著嘴唇像是在強忍什麼。我知道他這是發病了,正想喊叫,忽然看見他彎下身去,把頭靠近地麵,先是一陣咳嗽,接著就吐出兩口鮮血來。那姓黃的一看,立即把身子轉了過去。葉院長吐完,還沒直起身子,公社革委會主任便宣布批鬥結束,讓公社衛生院的醫護人員把幾個“反動醫療權威”都帶了回去。
葉院長他們被押下去後,會議繼續舉行,公社革委會主任接著講話。主要是號召大家要堅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學習白求恩精神,做一個合格的赤腳醫生,把合作醫療辦成堅強的社會主義陣地等。公社革委會主任講完了,還沒到散會時間,從縣裏下來的一個女醫生咚咚地跑到台上,給大家教唱起電影《春苗》裏麵的插曲來。那女醫生二十來歲的樣子,戴一頂草綠色軍帽,軍帽後麵露出兩根短辮,腰紮武裝帶,胸前別著一枚閃閃發亮的毛主席像章,一副英姿颯爽的樣子。她一上場,我們這些學員的目光都瓷在了她的身上——女學員的目光充滿了羨慕,男學員看著她那被武裝帶勒出來的飽滿的胸脯和走路時一扭一扭的屁股,目光中難免就有些下作的非分之想露出來。她似乎知道我們這些學員的目光都瓷在了她的身上,卻一點不介意,走上去對大家笑了笑,一邊打著拍子,一邊教起來。會場裏頓時響起了一片歌聲:
翠竹青青披霞光,
春苗出土迎朝陽。
身背紅藥箱,
階級情意長。
千家萬戶留腳印,
藥香伴著泥土香……
我一邊跟著她唱,一邊拿眼去瞥你彩虹嬸。那女醫生的喉嚨有些沙啞,我想對你彩虹嬸說:“她的聲音比你可差遠了!”可彩虹兩眼卻死死地盯在台上,一副十分投入的樣子,我便沒去打攪她了。
晚上,公社電影隊又專門給我們放映了歌頌農村合作醫療和我們赤腳醫生的電影《春苗》,當電影裏響起下午女醫生教我們唱的那首歌時,我們都一齊跟著唱起來,很激動的樣子。電影結束後,我們走回宿舍,上樓的時候,我看見樓下後邊那間停屍房還亮著燈光,便忍不住對身邊的湯一春問:“停屍房還亮著燈,難道死了人?”湯一春是六大隊來參加培訓的,和我住一個寢室。他聽了我的話,卻撇了一下嘴,說:“什麼死了人,是今下午批鬥的那個縣醫院的反動醫療權威住在那裏。”一聽這話,我頭腦裏轟地響了一聲,心裏說:“那裏是停死人的,又陰冷又潮濕,活人怎麼能住在那裏?”這樣一想,白天經曆的一切都纏繞在腦海裏了。到了樓上後,大家紛紛上床,我卻從枕頭下扯出裝有我爺爺、我爹那幾本古醫書的挎包,背在肩上就往外走。湯一春看見,問:“大晚上了,你還要到哪裏去?”我說:“我有個親戚在街上,還沒來得及去看他,現在去看看。”
樓下走廊裏靜悄悄的,電影散場後,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屋子準備睡覺了。走廊的兩端各吊著一隻十五瓦的電燈泡,發著有些朦朧的光芒,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走廊的後麵有一扇小門,直接通到停屍房。我走到小門前,輕輕一推,小門就開了,我下了兩級台階,順著小路往葉院長住的屋子走去。醫院的人大約也迷信,把停屍房建在後麵並且和醫院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可能是怕死人把穢氣和病傳給活人吧。葉院長住的停屍房被罩在一層慘白的月光下,死寂死寂的,沒有一點生氣。連房頂天空的幾顆星星也像是一些閃著光的淚珠,欲掉不掉的樣子。有一些小蟲在小屋子周圍嘰嘰鳴叫,聲音淒淒切切,聽起來像是鬼魂說話一般,越襯出了那屋子的空寂、冷落、淒涼和恐怖。我來到那屋子前麵,定了一下神才輕輕叩響門。我叩了兩遍,屋子裏的人碰倒了什麼東西,像是很緊張的樣子,然後過來打開了門。葉院長見是我,吃了一驚,壓低聲音問了一句:“你怎麼來了?”我說:“我來看看你。”他聽了這話,把頭伸出門外,朝外麵看了看,然後才像做賊似的將身子閃到一邊,對我說:“快進來!”看見我進屋後,他馬上就將門又關上了。
屋子裏的陳設十分簡單,也隻有一張鐵床,床上的被褥也是住院病人用的那種,我摸了一下,薄薄的,便對他問:“你晚上不冷嗎?”他說:“將就吧。”接著又說,“我有衣服,加在上麵。”說著,他突然去找出一個大口罩戴起來。我見了,想起下午那個姓黃的對他戴口罩的批判,就急忙對他說:“葉院長,你不要戴口罩,我沒什麼病!”他聽了才說:“不是你有病,而是我有病,我的肺結核已經很嚴重了,這病是要傳染的。”我一聽他這話,滿腹疑問又浮到了腦子裏,於是便在一張破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他問:“葉院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的腰是怎麼駝的?你又怎麼會來到我們衛生院?他們為什麼要批鬥你,讓你去掃地……”葉院長聽了我一連串的疑問,先沒回答我,而是用警惕的眼光看了我一陣。也許他從我的眼裏看出了我的真誠與關心,過了一會兒才說:“小夥子,你還不知道現在發生的‘文化大革命’麼?”我說:“我聽說外麵鬧得很凶,但我們山旮旯的人,除了做好自己的事外,不大去關心外麵的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葉院長想了很久,才對我談起了縣城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情況。葉院長談完,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他落到現在這個地步,竟還和我娘的死有關係呢。
葉院長告訴我,當年我們抬著我娘的屍體離開縣醫院後,他馬上把公社衛生院那個給我娘打止痛針的李東醫生通知回縣醫院,因為他覺得李東作為縣醫院一名下派醫生,自己有責任幫助教育他。那時把剛分到縣醫院來的醫生統統趕到鄉下衛生院去鍛煉,也是他做出的決定。因為對那些才從醫學專科學校分到縣醫院的年輕醫生,根本沒有他們臨床診斷的機會。葉院長希望這些年輕醫生能盡快成長起來,於是便通過衛生局,用支持基層醫療單位工作的名義,把這些年輕醫生都派到公社衛生院去,實際上是讓他們能有更多機會接觸病人,積累經驗,使他們盡快地成長起來。沒想到出了我娘這事。李東一到縣醫院,葉院長便問他:“你知不知道昨晚上你接診的那個婦女,很可能是宮外孕?”李東一聽“宮外孕”三個字,頓時傻了,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葉院長見他這副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農村婦女患婦科病和難產的很多,宮外孕這種情況確實較少,作為一個臨床經驗不多的年輕醫生,你不知道甚至誤診我都不責怪你,可作為一個醫科專業的畢業生,對不明原因的急性腹痛不能注射解痙藥的原則,你怎麼都不知道?”李東臉紅了,過了一會兒才囁嚅地說:“我、我忘記了……”葉院長一聽這話,臉沉了下來,說:“作為一個醫生,病人的生命就掌握在你的手裏,你怎麼能把這樣的基本原則都忘記了?還怎麼做醫生?”李東見葉院長態度嚴厲,心裏還有些不服氣,說:“她得的是那種病,即使我不注射那針止痛藥,她也會因破裂出血而死……”葉院長見他還不接受批評,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大聲道:“最起碼你加快了她的死亡!”說完便氣衝衝地離開了。本來李東這年年底就該回縣醫院了,可因為出了我娘這事,又不肯虛心接受批評,葉院長一氣之下,又把他在公社衛生院鍛煉的時間延長了兩年,李東由此恨上了葉院長。“文化大革命”一來,李東很快當上了全縣醫療戰線的造反派頭目,就把葉院長打成了反動醫療權威,經過反複批鬥,然後把他貶到了我們公社衛生院接受勞動改造了。葉院長講完這些經過後,又加上了一句,說:“我的腰就是在批鬥時,被造反派打斷的。”
我聽後心裏一陣酸楚,說:“葉院長你是好人,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早晨的事……”可是還沒等我說完,他就打斷了我的話,說:“你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作為一個醫生,那是應該做的。”我聽後也急忙說:“不,葉院長,我們農民有一句古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一定會記住你的好處的!”我說完這話後,葉院長像是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了,想了一下突然問我:“哎,你是怎麼被選為赤腳醫生的?”我一聽,就把自己生病後自己找書來看,如何醫好了自己的病,又替別人治病的事說了一遍。在我說這些的時候,我看見從葉院長那對憂鬱的眼睛裏閃出了幾點亮閃閃的火花,他的臉也像是抹了顏料一般,有了一種容光煥發的感覺。我的話一完,他便十分感動地說:“很好,小夥子,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醫生的!”
我聽到這裏,忽然想起了挎包裏的書,便一邊從挎包裏掏書一邊對他說:“不,葉院長,我的文化低,這些書裏好多字我都認不得,意思也不是太明白,我把書帶來了,想請你給我點撥點撥!”他一看我那些書,臉色就變了,馬上對我說:“你怎麼敢把這些書帶到培訓班來?”我問:“這都是醫書,怎麼不能帶來呢?”他說:“這是醫書不假,而且還是十分寶貴的醫書。可是你不曉得‘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這些‘四舊’的命嗎?我家裏的許多古典醫書和外國醫學書籍,都被造反派抄去一把火給燒了。”接著又問我,“這些書是怎麼保留下來的?”我說:“是我娘用籃子吊到屋梁上才留下來的。”他說:“雖然缺頭少尾,可還是十分珍貴,你可要好好保留著!”接著又說,“你千萬不要再拿到寢室去了,被人發現對你不好。再說,你在培訓期間也用不著這書,你隻要認真學好《赤腳醫生手冊》就行了。”我一聽這話,忙問:“那我這些書放到哪裏呢?”他想了一想,忽然對我說:“如果你相信我,就把它們給我,我是一個已經被打倒的人,他們一般不到我這屋子裏來!”我一聽這話就說:“那好,葉院長!”說完我又問,“葉院長,我知道你的醫術非常好,還在外國留過學,在這段時間裏,你把你的知識告訴我一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