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孝芳一出生就沒了娘
大侄兒昨晚上還睡得好吧?農村蚊子多,老鼠也很討厭,一晚上跑去跑來,不是咬東西就是打架。不過現在農村的衛生條件還是比過去好多了。過去農村不但蚊子、老鼠多,臭蟲、蒼蠅也多,所以三年大饑荒後,農村暴發了很多疾病,除了前麵說的“黃皮症”,還暴發了流行性腦脊髓膜炎,後來又暴發了打擺子(瘧疾)、傷寒、麻疹、回歸熱等傳染病。因此毛主席他老人家發出了“除四害、講衛生、消滅疾病”的號召。“除四害”先是消滅老鼠、麻雀、蒼蠅和蚊子,後來毛主席說麻雀不要打了,可不打麻雀打什麼呢?先是打麻雀的時候,準備連烏鴉也一齊打的,可後來沒提打烏鴉,隻打麻雀。現在毛主席說不打麻雀了,總不能將“除四害”變成“除三害”吧?後來還是毛主席英明偉大,他知道臭蟲也傳播疾病,便代之以打臭蟲,於是“除四害”就變成了除老鼠、臭蟲、蒼蠅、蚊子。後來毛主席又提出了“兩管五改”。“兩管”就是管理糞便、垃圾和管理飲用水源,“五改”就是改水井、改廁所、改爐灶、改牲畜圈棚、改室內外環境。這樣一來,農村的垃圾、糞便和飲用水都得到了有效的管理,加上個人衛生條件也得到改善,所以蒼蠅和臭蟲現在基本沒有了,但蚊子和老鼠還有,這沒辦法。垃圾、糞便管理得再好,可農村還有滋生蚊子的地方,如溝渠、水塘、陰陽溝、草地等,所以蚊子沒法消滅幹淨。老鼠也一樣,你再怎麼打,也是把它打不絕的。不過,大侄兒在城裏住了這麼多年,還睡得慣農村的床鋪,說明你還沒忘本……
你看我又扯一邊去了!昨天我跟你說了我們在公社衛生院學習的經過,今天我就給大侄兒說說我們學醫回來的事吧。經過三個月的短期學習,公社衛生院的赤腳醫生培訓班結束了。公社革委會給每個赤腳醫生發了一隻藥箱,藥箱是皮的,正麵印著紅色的“十”字,我知道國際上醫生的藥箱都是這樣的。藥箱裏麵還給每位赤腳醫生配了必需的器械和藥品,有一支體溫計,一個聽診器,一支血壓計,還有一個銀針盒,裏麵裝著長長短短的各種銀針。原先還說給大家發一些拔火罐用的罐子,後來又沒發,公社革委會主任號召大家回去因陋就簡,用竹筒自製火罐。藥品也是常用的藥品,如紅藥碘酒和ABC這些。最讓大家感到驚奇的,是公社還給每個村的合作醫療站發了一隻小高壓消毒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高壓鍋,那時農村做飯用的都是生鐵鼎罐,我們小心翼翼地把那小消毒鍋捧在懷裏,生怕碰壞了似的。發藥箱時,所有的人臉上都掛著紅撲撲的光彩,都感到身上的血液在沸騰,仿佛一個新的天地就擺在了我們麵前似的。
領完藥箱,所有的學員都依依惜別。我和彩虹、春琴三人一起往回走。我背著自己的藥箱,懷裏捧著那隻小消毒鍋,像捧著一件寶貝。時間已進入冬天,天空灰蒙蒙的,風兒掠過地麵,將地麵上的枯葉、紙張都卷到空中。可是為即將到來的新生活,我們心裏卻是熱乎乎的。特別是你彩虹嬸,她斜挎著出診箱,像一個放學歸來的小姑娘似的,一路蹦跳著往前走,嘴裏還哼著電影《春苗》插曲。唱完《春苗》插曲,又接著唱《紅雨》裏麵的插曲,這也是公社衛生院那個女醫生教我們的。我就是聽了這首歌後,才知道舉行開學典禮那天掛在公社禮堂牆上的那條寫著“赤腳醫生向陽花,貧下中農人人誇”的標語,是來自《紅雨》歌裏的。現在,你彩虹嬸把這首歌唱完整了:
赤腳醫生向陽花,
貧下中農人人誇。
一根銀針治百病,
一顆紅心暖千家。
出診要翻千層嶺,
采藥要登萬丈崖。
迎著鬥爭風和雨,
革命路上鋪彩霞……
我們在你彩虹嬸的一路歌聲中回到了賀家灣。回到灣裏後我們沒有馬上回自己的家,而是一起去向鄭鋒彙報。鄭鋒看見我們,目光一邊上下打量我們,一邊咧著嘴笑。我們不知他笑什麼,正要問時,他眼睛落到我們的藥箱上,樂嗬嗬地說開了:“這藥箱箱一背,狗日的些,雞腳神戴眼鏡,倒蠻像那個舅子了,就不知你們肚子裏有貨莫得?”一聽這話,我忙說:“鄭書記你放心,有貨無貨等大隊合作醫療站辦起來才曉得,你隻說大隊合作醫療啥時成立就是了!”
我說這話像是有些等不及了,說完過後我才有些後悔,這不是在逼鄭鋒嗎?可沒想到鄭鋒聽了我的話,卻說:“這是社會主義新生事物,是對待毛主席偉大指示的態度問題,不能拖!房子和藥架子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一共三間屋,其中一間做藥房,一間做診室,還有一間,你們要鋪張床在裏麵,晚上要輪流值班,要不,晚上突然來個病人怎麼辦?”接著又說,“就像演戲一樣,裝那個舅子就要像個舅子,要辦,你們就要給我把合作醫療辦好!”一聽這話,我急忙自告奮勇地說:“春琴有家有口,不方便,彩虹是個大姑娘,一個人住在那兒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哪兒都是睡,晚上就我值班得了!”鄭鋒聽了我的話,讚許地點了點頭:“管你們誰睡那兒,反正得有人給我值班!”接著又看著我說,“你們去把藥買回來後,我們就開成立大會!”我知道鄭鋒貫徹毛主席的指示從來都是雷厲風行的,可一聽說要開成立大會,便認為沒有必要,於是反問了一句:“還要開成立大會?”
鄭鋒聽了我的話,又非常直爽地說:“當然要開!不但要開,還要開得隆重,全大隊的革命群眾都要來參加!晚上也要請電影隊來放映《春苗》,這是慶祝毛主席的偉大指示嘛!”說完又想了想,回頭對彩虹說,“丫頭,把你們跳舞團也組織起來,給大家演幾個‘雞母’!”彩虹一聽這話,立即撲哧一聲笑了,糾正她大爸的話說:“不是雞母,是節目!”鄭鋒聽了也笑著說:“管它雞母節目,反正給我搞鬧熱些!”彩虹聽了這話,響亮地答應了一聲。
我們三個人立即投入了緊張的忙碌中。彩虹第二天就去召集她那批人排練節目,我和春琴則按照鄭鋒的指示,到大隊會計那兒打了一張條子,然後去出納那兒領了兩百塊錢,到公社衛生院買藥去了。那時農村合作醫療進藥,隻有走公社或區醫院這條路,不像現在這麼混亂。我們去進藥的時候,鄭鋒要安排一個人去給我們挑藥,被我拒絕了。我和春琴一個背了一隻背篼,買藥的時候,我們主要買西藥,中藥隻買了很少的品種。藥房的藥劑員問我:“怎麼中藥買這樣少?”我說:“我們隻需要這些!”他奇怪地看著我,說:“怪了,最常用的一些藥都不買,賀萬山你怎麼給人看病?”我說:“這你就不用管了!”他一聽這話,就不吭聲了。我把買來的中藥先裝一些在我的背篼裏,剩下的裝進一隻口袋裏,紮緊帶口,再橫擱在背篼上,西藥則裝在春琴的背簍裏。回到村上,我放下背篼,又跑回家裏,把自己家裏那些掛在牆壁上、擱在櫃頂上、吊在屋梁上的草藥,統統取下來,裝進兩隻籮筐裏挑到大隊辦公室。雖然幾個月沒在家裏,那些草藥沒有晾曬,但因為是冬天,空氣中少有水分,所以一點也沒發黴,散發著一股枯草的氣味。
鄭鋒看見我們把藥買回來了,親自帶著大隊幹部來幫我們收拾屋子。他早已給我們準備了兩隻衣櫃一樣的櫃子,我把一個櫃子拿來陳放西藥。西藥的藥瓶往上麵一擺,倒還蠻像那回事似的,隻是裝中藥的櫃子,不像過去我爺爺和我爹的藥櫥那樣,有很多抽屜。我隻能因陋就簡,把那些中草藥分門別類地用紙包好,在上麵寫上藥名,放到櫃子的隔層上,放不下的,再掛在四麵牆壁上。我又把爺爺和爹用過的藥臼、藥燈、藥戥拿了來,擺在藥房裏。那些幹部看了,都手托下巴,咧著嘴,一副滿意的樣子。
鄭鋒又去找賀世普,用紅紙寫了“四大隊合作醫療站”幾個字,貼在了合作醫療站大門上方的牆壁上。貼好以後,鄭鋒抬起頭看了看,覺得還是少了點什麼,最後才想起來,是缺少一副對聯,於是便對我說:“賀萬山,你說兩邊門上的對聯寫啥子好?”我一聽這話,便想起過去爺爺診所掛的那副對聯,於是便說:“要我說,就寫‘但求世人莫生病,何愁架上藥生塵’,怎麼樣?”鄭鋒一聽,立即叫起來:“‘但求世人莫生病,何愁架上藥生塵’,好,好,這對聯說得實在,就寫這兩句話!”
說罷,他就去把賀世普喊了來,但賀世普一聽,卻直搖頭說:“不好,不好,這對聯不好!”鄭鋒問他:“怎麼不好?”賀世普說:“這對聯不革命化,要寫革命化的!”鄭鋒又問:“什麼才是革命化的?”賀世普想了一下,說:“比如說‘合作醫療放光芒,赤腳醫生顯身手’就是革命化的!”接著又說,“合作醫療成立,怎麼不歌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呢?”鄭鋒一聽,又立即搔著頭說:“也是,也是,怎麼忘了歌頌毛主席的偉大指示呢?”於是他對賀世普說,“就照革命化的寫,就照革命化的寫!”賀世普聽了,果然跑回去寫了一副對聯拿來貼到合作醫療站的大門兩邊。
對聯剛剛貼好,彩虹忽然卷著兩張宣傳畫來了。鄭鋒一見,忙問:“你拿的啥東西?”彩虹說:“畫報。”鄭鋒說:“畫的啥?”彩虹就把畫報打開,原來是兩張宣傳赤腳醫生的彩色畫報。一張畫報上畫著一個姑娘,這姑娘十分年輕,長著一張圓圓的臉龐,留著齊耳短發,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麵色紅潤健康,高高地挽著褲腿,手裏推著一輛自行車正在過河,紅十字藥箱放在自行車後座上。另一張畫報上也畫了一個姑娘,頭戴草帽,橫坐在一匹馬上,紅十字藥箱放在大腿上。鄭鋒一見,忙叫起好來,說:“丫頭,你這是哪兒買來的?”彩虹說:“我到城裏買演出用的油彩,看到新華書店有這兩張畫,就買來了!”鄭鋒說:“好,好,貼上去!”於是我們又七手八腳,把兩張畫報貼到了診所的正麵牆上。
鄭鋒走後,我才對彩虹開玩笑地說:“鄭彩虹你輕視男人!”彩虹一聽我這話,沒有明白過來,看著我不解地問:“我怎麼輕視男人?”我說:“你怎麼兩張都買女赤腳醫生的畫報,不買一張男赤腳醫生的?”彩虹明白了,就笑了起來,說:“你怎麼不叫書店裏也賣有男赤腳醫生的畫報呢?”說完這話又對我調皮地說了一句,“男子漢大丈夫,一點也吃不得虧!”說完這話就又趕排節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