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漢子似乎什麼也沒有聽懂,看著我反問:“什麼產前檢查?”我說:“就是到醫院去檢查過沒有?比如胎位正不正、血壓高不高、各項生理指標正不正常等等!”那漢子一聽,又像從沒聽說過似的,先朝他母親和大嫂看了看,然後才囁嚅著說:“農村人生娃兒,哪個講究那些?”我和彩虹一聽這話,慌了,我們現在對產婦的情況什麼都不知道,除了出診箱裏的兩瓶紅汞碘酒、幾把剪刀鉗子、一卷紗布和兩支注射器外,什麼搶救的設備、藥品都沒有,能夠保證產婦和嬰兒的安全嗎?要是出了意外怎麼辦?想到這裏,不但是彩虹,就是我也緊張起來,我馬上對那漢子說:“你快點跑去把你們大隊的張翠花叫來,叫她多帶點止血的棉花,另外把血壓計也帶來!”這時我才想起,第一次出診,慌慌張張地連血壓計也忘記了帶,這簡直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疏忽。
漢子一聽,急忙跑出去了。
不一會兒,他們村上的張翠花來了。我讓產婦的婆婆去拿出一點紅砂糖來,給產婦衝了半碗紅糖開水,讓產婦忍著疼痛喝了下去。給產婦補充了一點能量後,彩虹和翠花兩個女人把產婦抱起來,讓她使力,那產婦一邊使力,一邊發出十分痛楚和尖厲的叫聲。經過一陣漫長的折騰,孩子的頭和一隻手出來了,當然產婦的陰部也在出血……看見孩子的頭出來了,彩虹和翠花心裏有了一些底,彩虹捧住孩子的頭,輕輕往外一拉,孩子終於一下出來了,接著發出“哇”一聲清脆的啼哭,像是慶幸自己終於來到了人世。那漢子和漢子的大嫂、娘,也都露出了高興的笑容。我一看是個女嬰,急忙叫彩虹給孩子剪斷臍帶,消了毒,包紮好,交給了漢子的娘。可這時翠花卻叫了起來:“賀老師,賀老師——”我說:“又怎麼了?”她變臉變色地說:“產婦大出血,我用紗布塞不住,棉花也堵不住……”
我一看,急忙過去拿起翠花帶來的血壓計套在產婦的左手上,一量血壓,嚇得我臉色也變了——產婦的血壓直往下掉。我明白情況危急了,急忙對那漢子說:“快叫人來,把她抬到我們合作醫療站打吊針,補充液體,升上血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隻能做出這樣的搶救措施了,因為我們沒有止血的工具和藥品,既無法止血,也無法給產婦輸血,這兒離縣醫院有四十多裏路,如果現在就叫他們往縣醫院送,產婦到不了縣醫院肯定就會沒命了。唯一的辦法是馬上給她補充液體,將血壓升上來,防止她休克,等稍微穩住後,再往縣醫院送。這些措施雖然是臨時的,也許還能保住她的性命。那漢子聽了我的話,立即十萬火急地跑去叫人了。
沒一時,他的大哥來了,兄弟倆將竹床翻倒,鋪上棉絮。產婦就放進這簡易的擔架裏,抬著就跟我們走了。產婦的婆婆留在家裏照看孩子,她的大嫂跟著我們,出門的時候,我特地回頭看了嬰兒一眼,那嬰兒已經睡著了。我們在前麵打著手電筒給蘇明成兩兄弟照路,跟著他們的腳步小跑,彩虹、翠花和蘇明成的大嫂跟不上了,彩虹在後麵高叫:“等一等我們!”我生氣了,回頭對她們說:“現在時間就是生命,還等你們,你們自己不知道來?”她們聽了這話才不吭聲了。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跑回合作醫療站,我急忙去拿過輸液架,掛好藥瓶,正準備輸液時,我卻找不到產婦的血管了。這時彩虹、翠花也到了,大家一起來找血管,卻怎麼也找不著,我這才知道,產婦的血管已經癟了,連青紫色都不顯現。我急中生智,在她大腿內側切開股動脈推注,但此時已經晚了,她身上的血已經流光了,血管裏已無血可流——她年輕的生命已經終止了。一陣揪心的疼痛在我、彩虹和翠花三個人心中漫開。盡管推不動,彩虹還是把葡萄糖、升壓藥強行快速地推進了她的血管。可是,那已經絲毫不起作用了。
過了半天,我才對蘇明成的漢子說:“抬回去吧!”說完我又說了一句,“好好帶好那個孩子!”我的話剛完,死者的丈夫回過了神,急忙抱住妻子的屍體大哭起來,彩虹和翠花還有蘇明成的大嫂也陪著流淚。哭聲在小山村裏回蕩。我勸了很久,蘇明成的大嫂後來也勸,說:“生死有命,賀醫生他們已經盡力了,在這裏哭有什麼用?抬起回去辦後事吧!”蘇明成兩兄弟這才抬著產婦的屍體走了。他們走後,我們一點瞌睡都沒有,大家靜靜坐著,像是自己死了親人一般。
過了一會兒,我才對張翠花說:“這樣晚了,你回去不方便,就和彩虹在裏麵床上擠一下,天明了再回去吧!”然後又對彩虹說,“你也不用回去了,就在這裏陪張醫生睡一會兒吧!”彩虹問我:“你呢?”我說:“你們不用管我,自己去睡!”彩虹和張翠花果然去裏麵值班的床上去睡了,我自己則和衣坐在外麵的凳子上。說實話,即使這個時候有床鋪讓我睡,我能睡得著嗎?這可是除我娘那次外,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死亡,這人的生死,真的隻隔著一張紙呀!
第二天天一亮,張翠花告別我們回去了。她剛一走,彩虹就紅著眼睛問我:“你說產婦的死,是不是因為我們的技術不好?”我看了看她紅腫的眼泡,搖了搖頭,安慰她說:“不是的,隻能怪農村的醫療條件太落後了。你都知道的,如果她能在醫院生孩子,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加上我們沒有任何搶救的設備,也沒有血源,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死。”接著我又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但彩虹聽了卻仍是說:“可我還是覺得技術不到家!”說完這話後,她忽然認真地看著我說,“我想去找找葉院長,那次他曾經說過他的愛人原來就是縣醫院婦產科的主任,我想到縣醫院去,再跟他愛人學學!到縣醫院生孩子的人畢竟多些,我就可以多學到一些東西了!”
一聽這話,我心裏很感動,覺得她像是一下長大了,便故意說:“你現在曉得人命關天了?”她聽了後並沒有生我的氣,隻是像往常一樣對我撇了撇嘴,說:“就你才曉得?”說完後才說,“昨晚上我在鋪蓋窩窩裏淌了大半夜眼淚!你不是女人,你不明白女人的心!一個女人長了十八九年或者二十年,哪個不是懷著美好的希望走進洞房的?結婚了,懷孕了,就要做娘了,哪個女人又不覺得幸福?當孩子在她肚子裏拳打腳踢時,我想那即將做娘的激動,會給她的生活帶來多少欣慰啊?可忽然之間,這個就要開花結果的女人就死了,她甚至連孩子的一聲啼哭都沒有聽見,這簡直是太慘了!太慘的還有那個孩子,一來到人世間就沒有了娘……”說到這裏她說不下去了,我的眼圈也紅了。我說:“你這個想法很好,醫學不比其他,把戲把戲要過手,你去跟師學段時間,肯定能提高技術,但我不敢做主,你回去跟你大爸說說吧。”她聽了我的話,果然回去了。
吃過早飯她來到合作醫療站,一看見我就對我說:“我大爸同意了,我明天就準備到城裏去,你有啥話帶給葉院長?”我一聽這話,心裏有點舍不得她走,畢竟我們合作醫療站才開業,但我不好阻攔她,她想學技術本身是好事,於是我便對她說:“啥話也沒有,就一句,祝他的病早點好!”又說,“本來該帶點禮物給他,可是什麼都沒有。”她說:“沒有就算了,你操什麼心?”後來我才知道,她已經給葉院長準備了幾斤核桃,是今年剛從她家那棵核桃樹上摘下來的。第二天她提著一隻尼龍口袋便進了城。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彩虹天沒黑時卻回來了,臉上一副霜打的顏色。我一見,急忙問:“怎麼了,沒見著葉院長?”她噘著嘴唇沒回答我。我又問她:“難道葉院長的愛人不答應收你當學徒?”她還是噙著眼淚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突然對我說:“葉院長看來熬不了幾天了!”接著又說,“他愛人也和他一樣,被打成反動專家,早靠邊站了。”一聽這話,我馬上叫了起來:“真的?葉院長真的不行了?”彩虹咬著嘴唇,沒回答我,卻從尼龍口袋裏拿出兩本磚頭厚的書來,對我說:“葉院長說他也沒啥東西送你,家裏的醫書都被造反派收去燒光了,隻剩下這兩本,他讓我帶給你!”又說,“葉院長說你是當醫生的料,叫你一定刻苦鑽研,做一個好醫生!”我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但我心裏卻十分感動,我接過書來一看,一本是《內科學》,一本是《外科手術學》,裏麵的書頁上,也像在我爺爺和我爹留下那幾本書上一樣,不但畫滿了杠杠,還寫滿了各種心得、批語。我如獲至寶,說:“太好了!太好了!你都沒代我謝謝葉院長?”彩虹聽了卻答:“你好自私,我這樣遠給你背回來,你連謝都不謝一個?”我一聽這話,真的給她鞠了一躬,她一見又笑起來,說:“葉院長心裏隻有你,就沒有我!”我急忙說:“送給我也當送給了你,他曉得我們要共同學習嘛!”
彩虹沒有接我的話茬兒,卻又從尼龍口袋裏掏出了兩瓶煉乳,我以為是罐頭,便說:“哈,你怎麼買到罐頭的?”彩虹乜斜了我一眼,像是非常驕傲似的把手裏的煉乳舉了起來,說:“啥罐頭,你好好看看,這是煉乳!”我從沒聽說過煉乳,便問:“煉乳是做啥的?”她說:“嬰兒吃的!”然後才對我解釋說,“我把產婦死去的事給葉院長說後,葉院長的愛人就去求醫院的熟人,給開了一張證明,讓我去商店買了這兩瓶煉乳,說這比奶粉還好!”我一聽這話,急忙說:“葉院長夫婦真是好人!”彩虹說:“明天一早我就給那孩子送去。”我說:“你送去吧,那孩子肯定正需要呢!”說完彩虹回去了。第二天一早,她果然把那兩瓶煉乳給那孩子送去了。她回來告訴我說:“蘇明成的母親和他大嫂正抱著孩子到處討奶吃呢!”接著又告訴我,“產婦已經埋葬了,那孩子名叫蘇孝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