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娶了鄭彩虹(1 / 3)

第六章 我娶了鄭彩虹

老叔的話是不是有些像懶婆娘的裹腳——又長又臭?沒有?大侄兒你說沒有就好,我就怕你聽得不耐煩,站起來一拍屁股就走了!你說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那好,我就盡量地揀最主要的跟你說好了。

我們大隊合作醫療是六九年冬天成立的,到了第二年春天,就漸漸走上了正軌。一開春,萬物就開始生長,你們文化人有句文縐縐的話叫啥?對,木欣欣以向榮!不過對我們這些行醫的來講,木欣欣不光是向榮,更是采藥的時機來了。因為這時植物開始生長,神農嚐百草,百草都是藥呀!隔行如隔山,大侄兒你還不知道,有的藥一長出地麵就要采。譬如苦蒿,也就是前麵說的茵陳,民間早有說法:三月茵陳七月蒿。三月采回的茵陳是藥,過了這個時節采回的就是一把柴草了。有的藥是在夏天的時候才采,比如金銀花、夏枯草、荊芥、薄荷、石菖蒲、水黃連、麥冬、龍膽草等。夏天采的藥特別多,不但有草藥,還有一些動物類的藥也需要在夏天采。秋天采的藥也很多,我就不一一給你舉了。一進入春天,我隻要不出診,就背著背篼到山上采草藥,你彩虹嬸那時也一樣,看見我出去采草藥,她隻要不值班或出診,也便跟著我一起出去。通過幾個月激烈的思想鬥爭和內心的自我壓製,那個時候盡管我們天天在一起,我反而對她漸漸冷淡下來了。我知道自己不冷卻也不行,人家現在是“軍用品”。因此,她要跟我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多個人多采幾把藥也是好事。春天是個好季節,到處都開著花兒,蝴蝶翩翩飛舞,蜂兒在身邊的花叢中一邊忙碌一邊嗡嗡鳴唱,好像這日子確實是十分甜蜜和幸福似的。天上飄著幾塊不大的、非常輕綃的白雲,陽光灑滿大地。鳥兒們隱藏在那些還隻有銅錢大的嫩綠的樹葉間,用它們那圓潤、甜蜜、動人心弦的叫聲歌頌春天,微風將那些鳥兒棲息的樹枝輕輕地搖晃,像是有意去逗弄它們一樣,同時也送來田野裏禾苗的氣息。我們蹲在地上,在草叢裏尋找著茵陳的嫩苗,那苗兒下半部的顏色稍深一些,上半部在青綠中呈現著淡灰的顏色,仿佛不勝嬌弱、累得很慌的樣子。我們每采一把,那種苦澀中帶著清香和幾分甘甜的氣息便向我們撲來,讓我們聞著感到十分愜意。當然,我們也采其他藥,如車前草、過路黃等,總之,隻要長出地麵可以入藥的,我們全把它們采下來。

這天,春琴到公社衛生院買藥,我讓彩虹留在合作醫療站裏值班,我一個人上山采藥去了。中午的時候,我背了一背篼草藥回來。我剛一進門,彩虹就看著我高興地說:“剛才有個病人來看病,你猜他怎麼說?”我說:“什麼怎麼說?”她說:“說我們赤腳醫生治病呀!”我說:“怎麼說?”她說:“可有意思了,說得巴巴適適,硬是一點不差!”她臉上掛著微笑,用眼角的餘光斜看著我。我見她這副樣子,知道她在吊我胃口,試探我的反應,於是我故意裝作十分冷淡的樣子,一邊從肩頭放下背篼,一邊說:“管他說啥子,他說他的,我們做我們的,過來把藥分開,等會兒好拿去淘洗。”她一聽我這話,像是有些失望,可又不好說什麼,便過來幫我把背篼裏的草藥倒在地上,然後又分門別類地擇了起來。其實,我心裏很想知道群眾是怎樣看待我們赤腳醫生的,可見她不說,我也不問,就看誰忍得住了。過了一會兒,你彩虹嬸到底忍不住了,便停下手裏的活看著我問:“哎,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像是三錐子都紮不出點血來似的,難道你就不想聽聽別人是怎麼說我們的?”我這才淡淡一笑,說:“無非就是罵我們治不到病嘛,有什麼好聽的?人家要罵就讓人家罵吧!”

你彩虹嬸一聽,像急了似的,馬上說:“你這個人呀,男子漢大丈夫,卻像個女人似的岔腸子多,人家怎麼會罵我們呢,人家說的可是誇我們呢!”我一聽這話,這才做出感興趣的樣子,說:“怎麼誇的?”她才告訴了我,說:“他說我們赤腳醫生治病,如果是外傷,就是紅藥碘酒,擦了就走;如果是頭痛發燒,就是ABC一包;如果是麻木抽筋,就是紮他幾針;如果是背痛腰酸,就是拔他兩罐;最後呢,如果實在沒招,就是一把草藥……”

我還沒聽完,就撲哧笑了起來,說:“這是哪個爛秀才編的,還有點押韻呢!”彩虹說:“誰知道是哪個編的呢,反正說得倒是像那麼回事!”我說:“你說這些話是誇我們的呢,還是貶我們的?”她偏著頭想了一想,卻沒有想出結果,於是便說:“我怎麼知道?”我也想了一下,然後說:“管他們是在誇我們還是在貶我們,隻要能治到病就好!”接著我又問,“哎,你剛才沒有說完,就被我打斷了,下麵還有沒有?”彩虹又開始賣起關子來,看著我說:“有是還有兩句,可我怕你聽了驕傲,還是不說了吧!”我一聽倒是急了,忙說:“我有啥子值得驕傲的,你快說!”她這才衝我笑了一下,說:“那就告訴你吧,他說的是一把草草,包你病好!”我一聽這話,果然忍不住得意了起來,立即說:“那是喲,土方子能治大病嘛!”話音剛落,你彩虹嬸就噘起嘴批評起我來了,說:“怎麼,就驕傲起來了……”

正說著,春琴回來了,還沒有進屋子就喊:“鄭彩虹,信!”彩虹一聽這話,馬上從地上跳了起來,連手也顧不得洗,兩隻手掌隻是合著搓了一下,就跑了出去。她從春琴手裏一把奪過信,連屋也沒進,就躲在外麵看了起來。春琴進屋來,我明知故問:“哪裏寄來的信?”春琴說:“你說哪裏,啊?”說完又看著我說,“怎麼,是不是有點吃醋了?”我一聽這話,心裏咯噔地跳了一下,正要回答,卻聽得你彩虹嬸在外麵忽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聽見你彩虹嬸的哭聲,我和春琴立即跑了出去,隻見她蹲在大隊辦公室門口,頭埋在兩腿間,肩膀一聳一聳,哭得很傷心。我一見,就急忙問她:“鄭彩虹你哭啥子?”她也不答,隻顧傷傷心心地哭著。春琴也問:“出了啥事?”一邊問,一邊去拉她,可她甩脫了春琴的手。我和春琴互相看了一眼,想說什麼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你彩虹嬸突然爬了起來,蒙著臉一邊抽抽搭搭地哭,一邊往家裏跑去了。

等她跑遠後,我和春琴才回到合作醫療站裏,猜測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知道肯定和春琴帶回的那封信有關。春琴說:“難道是賀世忠出了啥事?”我說:“賀世忠一個文藝兵,就是在台上蹦蹦跳跳,他能出啥事?再說,如果是出了事,部隊就會來人,不會隻給她寄一封信來的!”春琴聽了,覺得似乎有理,過了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似的看著我說:“是不是……”說著又不說了。我急忙問:“是啥?”春琴這才說:“賀世忠把她甩了?”聽了這話,我頭腦裏“轟”地響了一聲,卻搖著頭說:“不可能,不可能,賀世忠他雖然當了個兵,可一個兵有啥了不起的?他能找到鄭彩虹,算是前輩子修來的福,人家沒甩他,他吃飽了不曉得放碗,敢甩人家?”春琴一聽覺得是理,想一想鄭彩虹有多少追求者呀,賀世忠得到了還能輕易不要了她?猜來猜去,我們猜不出原因,也就不去猜了。

可是接下來,你彩虹嬸一連兩天都沒來上班,我不放心,這天上午我讓春琴值班,自己就趕到鄭家塝去看她。彩虹家裏有兩間瓦房,緊挨著瓦房配了一間草房,草房從中間隔開,一分為二,一間做灶屋,一間是豬圈兼茅房。兩間瓦房一間是堂屋,一間是彩虹和她娘的臥室,瓦房又矮又破,除了房頂上不是蓋的稻草以外,四壁還不如茅草房的土牆避風。但畢竟是女人家過日子,屋子裏倒收拾得幹幹淨淨,牆上還貼了幾張毛主席揮手和背著雨傘去安源的畫報。我走進屋子的時候,恰好鄭鋒也在。鄭鋒一看見我,不等我開口,他便亮著大嗓子罵了起來:“賀世忠這狗娘養的,才當幾天兵就敢當陳世美,老子當兵的時候,他跟老子還在哪兒摸溏巴雞屎。這樣的兵,跟老子提臭鞋老子都不得要,看他回來老子不宰了他!”

聽鄭鋒這麼一說,我心裏頓時明白了,原來真是賀世忠甩了彩虹。我心裏頓時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一方麵有些幸災樂禍,另一方麵又感到十分憤怒。我弄不明白這麼好的姑娘,賀世忠為什麼還會甩了她?因此我忍不住對鄭鋒問道:“怎麼回事?”鄭鋒聽了我這話後,卻沒有回答我,隻對我說:“賀萬山你跟我進去好好勸勸她!有啥不得了的?難道離了賀世忠,她就嫁不出去了!哼,我不相信離了胡蘿卜就辦不了席!”我站在屋子中間愣了一會兒,果然進了旁邊的臥室。可是我剛進去,你彩虹嬸卻“呼”地一下從床上爬起來了。也許她不想在我麵前丟臉,此時也不哭了,還故意顯出輕鬆的樣子,說:“誰叫你來的?我正說來上班呢!”可是我卻看見她的一雙眼睛腫得像兩隻爛桃子一樣。但既然她都想在我麵前裝點麵子,我也不好去挑破什麼,便說:“我是順路過來看看,不是專門來看你的!”接著又說,“你想啥時候來上班,就啥時候來吧,反正合作醫療站裏有我和春琴!”說完我就出來走了。

你彩虹嬸當天並沒有來上班,她是第二天才來上班的,兩隻眼睛已經不像昨天那樣紅腫了,但臉上卻掛著一種憔悴的顏色,像一朵盛開的鮮花突然凋謝了似的,不但愁容滿麵,而且雙目也像失去了光彩。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是這樣一副無精打采的神情,同時合作醫療站裏也聽不到她的笑聲了。我和春琴都知道了是怎麼回事,因此我們說話時,都盡量不去提“賀世忠”三個字。

長話短說吧,大侄兒,第二年冬天,我的繼父死了。從我回到賀家灣後,我還一直沒有對你提到過我的繼父,現在我得對你提一提他了。說實話,大侄兒,隻有當我漸漸長大以後,我才逐漸地在心中理解了繼父的痛苦。其實繼父也是一個很可憐的人,過去給地主當丘二,直到共產黨坐了江山,才分了一點地主的田地和兩間房屋,可很快田地就入社了。娶了我娘後,盡管他脾氣暴躁,但畢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可沒想到我娘又突然去世了。對於一個又窮又沒文化的中年男人來說,我娘的去世就意味著他生活中唯一一點希望的火花徹底熄滅了。對一個絕望的男人來說,要麼是破罐子破摔,要麼是做出更出格的事來,比如殺人放火等。繼父似乎是選擇了這兩者之間的辦法,拿我做了出氣筒。我當時不能理解,覺得他殘暴,可後來我就慢慢理解他了。特別是我回賀家灣那天他埋頭慟哭的樣子,永遠刻在了我心裏。我想起老年人的一句話,說“生的父母小,養的父母大”,盡管我隨我娘到他家裏去時,我都八歲了,可我畢竟又和他在一個鍋裏吃了七年多的飯,加上人逐漸懂事了,所以我經常都去看他。手頭寬鬆時,給他三五塊錢,實在沒錢時,別人給我的雞蛋我也會給他提上幾個。所以雷家灣的人看見,都誇我不記仇,孝順。一聽說他有了病,我馬上就跑去給他看。我想最後這些年,繼父還是很感激我的。繼父是死於肺癌——我娘死後,陷入絕望中的他抽煙更厲害,常常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裹得又長又粗的葉子煙。這種病就是醫術再高明的醫生,也是無力回天的,何況像我這樣的赤腳醫生?除了我這個繼兒以外,他又沒個子女,所以他死後,我還是按照農村那一套風俗,親自去給他端靈牌、三跪九拜、披麻戴孝,盡我一個繼兒的責任。我把他葬在我娘的墳旁邊,因為他們做夫妻的時間雖然不長,但畢竟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八年。埋葬了我繼父後,其他幫忙的人都回去了,我卻坐在娘和繼父的墳頭之間,看著遠處朦朧的群山發呆,也不知犯了什麼傻。

就在這時,你彩虹嬸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身後,聽到她故意咳出的聲音後,我才發現她。從去年春天她遭受那場失戀的打擊後,時間雖然慢慢醫治了她心靈的創傷,但總的來說,她沒有過去那樣愛說愛笑了,像是一下成熟了許多。我們之間也始終保持著一種同事關係,有許多次,我雖然想對她表達自己的感情,但話到嘴邊又被堵了回去。我為自己的膽怯和自卑感到難過,每次都對自己說,下次一定對她說一說,可下次除了收獲心跳以外,同樣什麼話也沒說出口。她似乎也發現了啥,也有一種被什麼阻隔了的樣子,好幾次同樣在我麵前流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現在,我見她突然來了,以為是合作醫療站出了事,便急忙問:“你怎麼來了?”

她聽見我這樣問,便有些不滿地說:“我怎麼又不能來?這地方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才能來!”接著又說,“我來看看你難道不可以嗎?”我一聽她這話,臉就有些紅了,說:“我有啥子可看的?”說完這話,我又對她問,“這幾天來醫療站看病的人多不多?”她想了一會兒才說:“當然多了,都是來找你的,我們說了你家裏的事後,才沒等你。”說完這話又說,“好在這個天氣大多數病人都是感冒,我和春琴能夠對付。”我說:“那好,我下午就來上班!”她聽了我這話沒吭聲,卻在我身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然後看著我關心地問:“忙了這麼幾天,累了吧?”一聽見她這話,我心裏十分感動,便實話實說:“累倒不覺得累,就是心裏有些不好受!”你彩虹嬸聽了我這話後,以為我是為繼父的死難過,便勸我說:“人總有一死,死了就不能複生,你也要想開些!”我說:“你以為我在為繼父傷心呀?我既是也不是呢!”

你彩虹嬸聽了像是不相信地看著我說:“那你究竟在想啥子?”我說:“啥都在想!想我父親,不曉得他是什麼樣子?也想我娘,那麼年輕就死了,死得那麼慘,流盡了身上所有的血。也在想我自己……”她不等我說完,馬上帶著指責的語氣對我說:“你想得太多了!”我說:“不想不行,這些事都是自己跑到腦殼裏來的呀!”說著,我突然提高了聲音,“我有時恨我繼父,有時又不恨他,有時不但不恨他,還十分同情他,我都弄不清楚怎麼會這樣呢!”她說:“真的?你恨他哪些方麵?”我說:“恨他的地方多了,比如說沒讓我讀書呀,恨他打我呀等,每次打我都下死手打,要不我也不會回賀家灣了!”說完我又看著遠處說,“可我現在又把他恨不起來了……”

彩虹聽到這裏,又急忙撲閃著大眼問我:“怎麼又恨不起來了?”我說:“人都死了,你還恨他做啥子?再說,即使他沒死的時候,我看見他可憐的樣子,也早就不恨他了!”她想了一會兒,似乎有些不明白的樣子,便又問:“那為什麼你不回家,在這兒坐著發呆?”我說:“我在想我自己。”她說:“自己有啥想的?”我說:“怎麼沒有想的?我在想我被逼上梁山,在奄奄一息的時候用草藥把自己的病治好了,算得上是無娘兒天照顧,命大,不然早就去見我娘了……”說到這裏,我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

我很奇怪,這天下午我怎麼有這麼多話說,似乎這二十來年積累在肚子裏的話,一下子要說個盡的樣子。我還準備往下說,突然,你彩虹嬸顫抖著喊了一聲:“萬山哥……”這一聲喊把我嚇了一跳,我急忙回過頭看她,隻見她臉頰緋紅,像是全身的血都湧到上麵來了似的,兩隻大眼睛噙滿了淚水,波光盈盈,比秋水還要清澈明亮。我的心突然咚咚地狂跳了起來,一時慌亂得語無倫次地說:“你……你……”

我還沒有說完,她一下撲到了我懷裏,口裏說:“萬山哥,你不要再說那些了,如果不是你,我也早沒在人世了……”隔著厚厚的棉衣,我也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和她身上的熱度,我的身子也像著火似的燃燒了起來,急忙手足無措地推著她說:“你、你,快起來,彩虹……”我也沒像過去一樣叫她“鄭彩虹”了,而突然之間親切地稱呼起了“彩虹”來。這中間蘊含的意思,也許隻有兩個人才能明白。她聽了我的話,不但沒起來,反而一下將我抱住了,像孩子撒嬌一樣說:“我、我不起來……”說完竟然抬起頭大膽地看著我,連聲說,“萬山哥,你要是不嫌棄我,你就娶了我,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