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見這話,一種眩暈的感覺擊中了我,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我看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問:“真的?你不是拿我開心的吧?不是說的瘋話吧?”她一雙大眼仍然期盼地看著我,說:“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想了很久,才說這話的。你要不嫌棄我,我會對你一輩子好!”頓時,我沉浸在強烈的幸福中,我也馬上抱住了她,說:“彩虹,我、我也早就愛上你了,隻是我不敢對你說!我娶你!我也一輩子對你好!”
你彩虹嬸聽我這麼說,也像是被幸福擊中了,把頭伏在我的肩上。我的臉摩挲到了她的頭發,她的頭發黑烏烏的,像是剛剛洗過,有一種香皂的味道,從兩邊向中間攏過去編成一條又長又粗的獨辮子垂在身後。我看見她頭發下麵露出的脖子是那麼白皙,脖子上隱約可見兩條藍色的血管向耳際伸上去。我們就這樣擁抱著,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隻彼此聽著對方的心跳,感受著對方的呼吸。這樣過了一會兒,你彩虹嬸終於仰起了臉。我看見那張臉,比桃花還要豔麗,特別是那雙眼睛,毫不畏懼地看著我。那是生平從未見過的一雙眼睛,裏麵分明蘊藏著一團烈火,既大膽、倔強,又是那樣惹人憐憫。她的鼻子不是很大,但很直,有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秀氣,因為她的臉仰著,熹微的陽光正好照進她的兩個鼻孔裏,使她的兩隻鼻孔也變得像花朵般鮮豔。她的兩瓣嘴唇紅得像玫瑰,似乎浸透了又香又甜的蜜汁,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去品嚐品嚐上麵的滋味。不瞞你說,大侄兒,那時我還不知道接吻,可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無師自通了,想去吻她。於是我便捧起她的臉來,她也似乎知道我要幹什麼,主動地配合著我,於是我們的兩張嘴唇便像蜥蜴般貼在了一起。
狂吻中,我們兩個人都覺得身子似乎要爆炸了!那時我們是多年輕呀,年輕人,誰不為愛情癲狂呢?我們就這樣互相吸著對方嘴唇上的甘露,你彩虹嬸含混不清的呻吟聲和我粗重的呼吸聲混在一起。吻了一會兒,你彩虹嬸突然拿起我的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胸脯上,但我像是觸電似的,馬上又把手放了下來。你彩虹嬸見了,目光迷離,看著我哼唧地說:“萬山哥,我、我不、不怪你……”我真想一把撕開她的衣服,可手顫抖了好半天,終於沒有那分勇氣,過了半天才對她說:“回去跟你娘說,我們過年前就結婚!”
你彩虹嬸聽了這話,紅著臉附和似的點著頭,說:“嗯!”可說完又突然說,“我怎麼好意思說,你還是找個媒人去說吧!”我一聽這話,就急忙說:“行,我就叫春琴姐去說。”你彩虹嬸聽後又點了點頭。說完,兩人又擁抱了一會兒,才打算回合作醫療站去。剛走了兩步,我突然站住了。你彩虹嬸一看,就問我:“怎麼了?”我說:“我有女人了?我真的有女人了?我不是在做夢吧?”彩虹說:“青天白日的,哪來的夢?”我說:“那我告訴我娘一聲!”說著,我回過身子,撲通一聲跪在我娘的墳前,磕了一個頭,然後對著墳頭說:“娘,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兒有女人了!是全灣最漂亮、最賢惠、最通情達理的姑娘!娘,兒終於有今天了!兒以後給你生一個聰明的大胖小子!娘,你在陰間多保佑兒和你兒媳婦吧!”你彩虹嬸在旁邊見了,兩滴又大又亮的淚珠突然從眼角滴落了下來。我給我娘磕完頭,然後站起來,牽起彩虹的手一起往前走了。
回到合作醫療站,春琴立即對我說:“剛才蘇家河邊的蘇老婆婆來請你去看看她孫女……”可我還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根本沒聽清她說什麼,便把她拉在了一邊,迫不及待地說:“春琴姐,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她不解地看著我,說:“啥事呀,一回來就像是撿到個金元寶似的?”我紅著臉,忍著心跳說:“我要娶彩虹,想請你做個大媒人,去鄭家塝她家給我提親!”她一聽我這話,像是不認識我似的,將我上下看了一遍,然後說:“你不是開玩笑吧?”我說:“我開啥子玩笑?完全是真的!”她還是像不相信的樣子,說:“那鄭彩虹的意思呢?你可不能讓我去碰一鼻子灰喲!”我急忙說:“你放心,保證你去一說就成!”她一聽這話,心裏就明白了,說:“喲,你兩個是自由愛上了,才來找的我這個媒人!”接著又說,“好哇,別個做媒人,鞋都要跑爛幾雙,話要說幾籮筐,我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兩斤謝媒肉得到了!行,我明天就去跟你說!”我一聽她答應了,忙說:“好姐姐,你放心,謝媒肉不成問題,該怎麼著我們一定按規矩來!”她聽了這話,又說:“我是和你開玩笑的,哪個要你啥謝不謝的?”
說完這話,我才想起她剛才說的事,忙問:“你剛才說啥子呀?”她說:“你看你光顧高興,耳朵打蚊子去了,蘇家河邊的蘇老婆婆叫你去給她孫女看看病!”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就對她問:“哪個蘇老婆婆?”她說:“你忘了?就是合作醫療站成立那天晚上,你們去接生的那家婆婆!”我一聽這話,立即問:“她孫女怎麼樣了?”春琴說:“她沒說,隻是請你一定去看看!”一聽這話,我便回到合作醫療站,背起出診箱就要走。彩虹一看我要出診,忙問:“哪去?”我告訴了她春琴的話。她一聽去給那個孩子看病,馬上便說:“我也去!”接著又說,“那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從出生就沒有見過娘,也不知長成啥樣子了?”我一聽彩虹這話,看看站裏也沒有其他事,於是便說:“那好,我們就一起去看看吧!”
到了蘇家河邊兩年前我們接生那戶人家,我們先在門外叫了一聲:“有人嗎?”然後輕輕一推門,門就開了。我們正準備進屋去,那天晚上我們見過的那個老大娘從裏麵走了出來,一看見我們,臉上的皺紋便像菊花一樣綻放開了,一邊笑嘻嘻地叫著:“恩人來了,恩人來了!”一邊把我們引進屋去。到了屋裏一看,屋子裏的陳設雖和兩年前一模一樣,卻比兩年前那天晚上少了許多生氣,盡管兩年前那天晚上還有死神駐紮在這屋子裏。老婦人頭上的白發也比兩年前多了許多,不過身體看起來還硬朗,精神也似乎不錯。我朝屋子裏看了一遍後,便對她問:“小姑娘在哪裏?”老太太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在她娘死的那張床上呢,你們跟我進來吧!”
我們跟隨她走進那天晚上我們接生的房間裏,還沒跨進門檻,我們便看見床上坐著一個兩歲多點的小姑娘,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蠟黃蠟黃,看見我們去了,瞪著一雙大眼睛十分茫然地看著我們。那老太太急忙過去對她說:“孝芳,孝芳,是恩人來給你看病了,你不要怕!”說著,她要把孩子抱出來,可彩虹製止了她。彩虹坐在了床沿上,拍了拍雙手對孩子說:“來,阿姨抱抱,怎麼樣?”
可孩子看著她,還是沒動,像是呆傻了一般。那老太太又急忙說:“你怎麼不說話呢?要不是恩人給你拿煉乳來,你早就餓死了!”彩虹聽了這話,忙說:“也不是我給的,是葉院長給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了娘,哪個人也要心疼的!”說完這話,就去拉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躲閃著。但彩虹還是抓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拉她小手上的皮膚,皮膚就被拉得老長。彩虹立即歎息了一聲,說:“怎麼瘦成了這樣?”話音剛落,蘇孝芳的奶奶便說:“她又不吃飯,吃啥子屙啥子,在我們大隊赤腳醫生和公社衛生院吃了好多藥,越吃越嚴重,現在就差斷一口氣的樣子了,真是造孽呀!”
我聽了老人家這話,又就近看了看小女孩的臉色,然後問老太太:“他爸爸呢?”老太太歎了一口氣,說,“唉,莫說他了,自從女人死後,就變成一條牛一樣,隻曉得做活路,話也莫得一句!”聽了這話,我又想起了我繼父,便說:“他還年輕,有合適的重新找一個嘛!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呀?”老太太突然抹起了眼角,說:“這個樣子,有哪個會看得上他?”我聽了這話,知道這就是窮人的命,便不再說什麼了。我給小女孩診了脈,看了她的舌苔,又在她的小肚子上按了按,老太太一邊看著我給小女孩診病,一邊喋喋不休地對我說:“好人,你們兩個大好人,可一定要治好她,她娘在陰間裏,也會保佑你們兩個好人的!”我沒吭聲,診斷完後,我斷定小女孩還是因為從小營養不良所導致的脾胃虛弱,從而造成了消化不良。我想一般的中藥對她這種病作用不大,想了一想,便對老太太說:“這樣吧,我們回去給孩子做點藥丸,你後天來取吧!”老太太一聽,便叫了起來:“恩人,硬是大恩人,我不知怎麼謝你們呢!”說著要去燒開水。所謂“開水”,大侄兒你是知道的,就是煮荷包蛋。我們一看,急忙謝絕了,背起藥箱就走了出去。老太太一看急了,急忙把幾個蛋包在手帕裏追了出來,硬要塞給我們。我們千推辭萬推辭,推辭不過,我隻好叫彩虹收下了。
老太婆回去以後,彩虹才埋怨我說:“孩子都那個樣子了,正需要營養的時候,你叫我把雞蛋收下做啥子嘛?”我說:“你看老太婆那個樣子,你不收行嗎?”她聽了停了一會兒又問:“你怎麼想起做藥丸?”我說:“孩子的體質太差了,一般的助消化藥可能不解決問題。再說,孩子都怕苦,中藥湯孩子難以喝下,喝一半灑一半達不到效果,所以我想藥丸的效果最好!”她說:“好是好,可是做藥丸要蜂蜜,我們哪裏去找蜂蜜?”我說:“沒有蜂蜜,紅砂糖也行。”她說:“紅砂糖也是憑票供應,我們哪兒去找糖票?”我說:“這就要靠你去想辦法了!”她說:“我又不是賣糖的,能想啥子辦法?”我說:“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回去把蘇孝芳的不幸給你大爸講講,請他到公社去求一下供銷社的王主任,弄一兩斤紅砂糖我想還是沒問題的!”彩虹聽了這話,停了一下才說:“你打的還是這個主意呀!”她話是這麼說,可從語氣中卻可以聽出來她是非常讚成我這個建議的。
第二天,鄭鋒果然到公社搞到了一斤紅砂糖。晚上,我從一隻青花瓷瓶內倒出了一些“雞內金”粉末,“雞內金”大侄兒知道吧?對,就是雞肫皮兒!為什麼叫“雞內金”呢?它本是雞的肫子內壁上附著的一層角質物,所以叫“雞肫皮”。這“雞肫皮”黃燦燦、亮閃閃,很輝煌,有些像金子,因此書上又叫“雞內金”了!“雞內金”有啥子作用呢?用於治療兒童消化不良,那可是一道好藥。為啥?我前麵講了我們中醫講究象形,你看那雞肫子,它是雞的胃,它直接把食物磨碎,任你什麼頑食,比如沙石、玻璃碴子等,它都能直接磨碎並把它們消化掉。所以書上說,雞內金有消堅化食之本領。每到逢年過節,碰到有人家殺雞,我都要上門去把那層雞肫皮要來,洗淨、晾幹、烤脆,然後用藥碾碾成粉末,裝在那隻青花瓷瓶內收藏起來。然後,我打開櫃子上的紙包,取了麥芽、穀芽、山楂、黃荊籽、山螺螄殼等,又從牆壁上取下幾把草藥,有魚鰍串、香附子這些。我先把這些藥放到鍋裏,下麵用文火慢慢烤,等把它們烤脆了,然後用藥碾細細地碾,把它們全部碾成了粉末,最後我把紅砂糖放到藥燈裏慢慢化開,將各種藥粉混合在糖汁裏,調勻後,用手搓成豌豆粒大小的藥丸。我整整做了一個通宵,才將藥丸做成。第二天,蘇老婆婆果然來了,我紅著眼睛把藥丸交給她,並告訴了她服法和需要注意的事項。
才到一個星期,蘇老婆婆就來感激不盡地對我說:“賀醫生,賀醫生你真是神醫呀!我孫女不像過去那樣拉稀了,臉色也好多了!”接著又說,“過去給她灌藥,像要殺她一樣,灌進去的還沒有浪費的多,現在藥丸是甜的,吃了還要!”我聽了這話很高興,說:“吃完了我再給她做一服!”我說完後,蘇老婆婆望著我,像是有話卻又不好開口一樣,過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問:“賀醫生,好、好多錢……”我一聽這話,知道她有些作難,便說:“五分錢!”她一聽隻要五分錢,像是不肯相信似的,又過了一會兒,才說:“真、真的五分錢呀?”我說:“我們合作醫療都隻收病人五分錢,你雖然不是我們大隊的人,可那孩子可憐,我們就當本大隊的社員一樣隻收你們五分錢!”蘇老婆婆一聽,果真隻掏出了五分錢給我們,然後才千恩萬謝地去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到年底了,我和你彩虹嬸的婚禮定在臘月二十六。臘月二十三,是過去送灶王爺上天的日子,也是過小年、家家戶戶打掃清潔的日子。現在灶王爺是“四舊”,被打倒了,沒人管他上天不上天了。因為大家的日子都緊,小年也沒什麼過頭,唯有這打掃清潔衛生,在過一個“革命化”春節中被大家堅持了下來。這天上午,我和彩虹、春琴一起,將大隊合作醫療站的清潔衛生也打掃了一遍。盡管隻有兩間屋子,可我們綁起大掃帚,該刷的刷,該掃的掃,將一些生蟲、發黴的草藥也拿出來扔了。我們把掃出的灰塵,拿去倒在了旁邊的路上——盡管破了“四舊”,可莊稼人思想冥頑,一時改不掉頭腦中的舊觀念。臘月大掃除的灰塵倒在路上讓千人踩萬人踏,其寄寓的意思和將藥渣倒在路上是一樣的。做完這些以後,彩虹突然對我說:“賀萬山,你來,我有話跟你說!”
一聽見這話,我吃了一驚,我們相愛的時間雖然不長,可那天從我繼父的墓地回來後,她就一直是叫我萬山哥了,今天她卻用了這樣嚴肅的口吻和語氣叫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便問她:“啥話?”她卻不說話,徑直朝大隊背後的小山上走去了。我一見,隻好跟著她。走到山坡中間,她在一匹岩的邊緣坐了下來。然後看著我說:“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告訴你,你要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我一看她這副莊重嚴肅的樣子,心裏實在納悶極了,便挨著她身邊坐下來,說:“啥事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她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到我的身上,似乎想看穿我的五髒六腑似的。過了好一陣,她才咬著牙關對我說:“我不想騙你,必須要跟你說清楚,我、我……”說著,突然又將嘴閉上了,兩邊臉頰湧上了一片紅暈。
我更被她這副樣子弄得莫名其妙了,望著她說:“有啥你就說吧,究竟發生了啥事?”她又咬了一會兒嘴唇,才突然說:“我已經不是處女了,你嫌不嫌棄我?要嫌棄我你現在就可以離開……”我一聽這話,頭腦“轟”地響了一聲,頓時像被雷擊中似的呆了。我沒想到她說的是這事!說實話,我雖然是醫生,可我這人還是有些封建!盡管我一直沒過過性生活,不知道是處女和不是處女究竟有什麼不同,但從小到大,從大人們的言談中和從一些書上讀到的,男人都希望新婚的晚上能看到新娘子的“紅”。可現在聽她這麼一說,我知道自己在新婚晚上不但看不到她的“紅”了,而且我還沒有結婚,就糊裏糊塗地被人戴了一頂“綠帽子”!雖然我愛她,可我二十多年來卻還是一個童男子,我可不願意被人戴“綠帽子”!想到這裏,我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起來,身上的血都一個勁地往臉上湧來。我真想爬起來就走開,可是一看她的眼睛,不但有怨恨,更多的是充滿著小鹿一樣讓人憐憫的可憐的光芒。我的心又忽然軟了。我想,她能夠坦誠地把這事告訴我,這是愛我的表現,她已經遭受過一次失戀的打擊,如果我絕情地一走,不是將她再次推入痛苦的深淵嗎?這樣想著,我雙腳就像被抽了筋一樣,想走卻沒有一點力量。可是我又一時說不出話來,也隻有呆呆地望著她。
她見我張口結舌地望著她,以為我還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經過,便不等我問,便又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賀世忠這狗娘養的,我一輩子都恨他……”話未說完,她忽然埋著頭抽泣起來。我一看,心裏就慌亂起來了。其實,她不對我這樣說,我心裏已經猜到了八九分。不過她現在一說,我更加明白了。我想起賀世忠那次回部隊時,她送他到城裏,在縣城住了兩天的事,我終於明白當她接到賀世忠要和她斷絕關係的那封信時,她為什麼會哭得那麼傷心了。同時,我還想起那天在我繼父和我娘的墳前,她一連說了好幾個“你要不嫌棄我”的話,當時我沒往細裏想,現在想來,她早已在暗示我自己有了這麼一點汙點。我現在該怎麼辦?聽見她抽泣聲,我忽然下了決心:見它什麼處女、什麼“紅”的鬼去吧!我可不要什麼處女,什麼“紅”,我隻要一個愛我的人,一個和我過一輩子的人!要不是她有這麼一點汙點,說不定我還得不到她呢!這麼一想,我忽然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裏,撫摩著她臉上的淚痕說:“我不嫌棄!我不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