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娶了鄭彩虹(3 / 3)

你彩虹嬸一聽我這話,馬上停止了抽泣,用一對淚光盈盈的眼睛看著我,似乎不相信地問:“真的,你真的不嫌棄?”我說:“我不在乎那麼一點東西,我隻在乎你對我好!”她一聽,馬上也抱住了我,頭在我懷裏摩挲著,說:“我對你好,一輩子都是你的人!”我也說:“我也一輩子對你好!”她聽了這話,又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我問:“你真的不在乎?”我說:“哄你是狗!”她說:“那你向我保證,一輩子不準提起這事!”我說:“我保證!”她說:“你發誓!”我說:“我發誓,我如果提起了這事,不得好死……”她沒等我說完,一下捂住了我的嘴,說:“不準說這樣的話!”我說:“那我說什麼呢?”她想了一想,然後才說:“那我們就什麼也不說了!”可是說完這話,她馬上又說了,“我本想不告訴你的,可我又覺得不對你說明,有些對不起你,所以才跟你說了……”我沒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做出生氣的樣子說:“你說不要再提這事了,怎麼又提了?”她一下就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指著岩下對我問:“你看岩下是些啥東西?”我說:“亂石頭唄!”她說:“你知道我為啥子把你帶到這兒來?”我一聽這話,頭皮就有些緊了,可卻做出不明白的樣子,說:“為啥?”她說:“要是你今天絕情地走了,我就會一下跳下去……”一聽她這麼說,我身上冒起來了一層冷汗,突然緊緊攥住她的手,又猛地向上一拉,將她拉了起來,並且大聲說了一句:“走,回去——”

說完,我便拉著她走了。一路上我都緊緊地攥著她的手,生怕會失去她似的。我想,幸好我剛才沒有一時衝動走了,要是那樣,我這輩子就可能欠下一條人命了!大侄兒,這可是我第一次把你彩虹嬸這點事說出來!幾十年來,我信守諾言,真的沒有把她這點事給任何人透露過。今天我違背諾言跟你講,一是事情都過去幾十年了,二是你彩虹嬸也不在人世了,即使生前有對她不滿的人,現在也不會去埋汰一個死人了。不過你最好不要把這點事寫進你的書裏,因為不久的將來我還要到陰間去和她會合,她要是知道了我把她這點事說出去了,說不定會和我打起“鬼架”來呢!

我又扯到一邊去了,還是接著說我們結婚的事吧。對於我和你彩虹嬸突然結婚的事,不但賀家灣人感到意外,就連周圍團轉大隊的人聽了,也覺得太突然,因為他們從沒聽說過我們談戀愛,怎麼一下就結婚了?可是細細一想,又感到一點都不奇怪,這其中的原因在於賀世忠把你彩虹嬸甩了的消息早就在十裏八鄉傳開了,我和你彩虹嬸不但也是一個大隊的,而且從到公社衛生院培訓時起,就天天在一起,兩年多時間了,就是石頭也捂出感情來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何況兩個人又是這樣般配,結婚有什麼奇怪的?那時和現在不一樣,那時啥都講革命,結婚隻能舉行革命的婚禮。什麼叫革命的婚禮?就是新事新辦,不準鋪張浪費。不過話說回來,那個時候大家生活都很困難,想大操大辦也沒那個條件。加上我也沒個親人了,所以婚禮不儉樸也不行。但盡管儉樸,卻因為我們是赤腳醫生,遠近又有一些名氣,用大侄兒你們這些文化人今天的話說,多少也算得上一個公眾人物了,所以來參加我們婚禮的人非常多,連公社革委會李主任也給我們送來了兩套《毛澤東選集》和兩頂草帽,公社衛生院革命領導小組見李主任都給我們送了《毛選》,也不甘落後,不僅送了同樣的禮物,同時還增加了兩本新的《赤腳醫生手冊》。你彩虹嬸的爹早已過世,她娘一個婦道人家也不知道怎麼張羅,張羅的事自然落到她大爸鄭鋒身上。鄭鋒見我那三間茅草房實在太破,便把婚禮的現場幹脆放到了大隊合作醫療站前麵的壩子裏。那壩子前麵有個土台子,開群眾大會時,那個土台子便是主席台,逢年過節你彩虹嬸帶著她那幫宣傳隊員唱歌跳舞時,那土台子便是舞台。可這天,那土台子卻成了我們拜天地的地方。我和你彩虹嬸胸前都各戴了一朵大紅花,背上背著公社王主任送的新草帽,每個人手裏都捧著一套《毛澤東選集》,被人簇擁著走到了台上。我們首先對掛在台子上的毛主席像鞠了三個躬,接著又對介紹人春琴鞠了三個躬。給春琴鞠躬的時候,春琴顯得很不好意思,把頭扭到一邊哧哧地暗笑,仿佛是她貪了功勞。然後是我和你彩虹嬸相互鞠躬。接下來是公社李主任和醫院革命領導小組黃組長講話。他們講了一大堆空話,今天我一句也記不得了,但其中有一句話,那就是他們都祝福我們白頭偕老,我覺得我們做到了!

公社李主任和醫院黃組長講完,我們這個“革命化”的婚禮就結束了。接下來是參加婚禮的群眾向我們討喜糖。那時,糖果也是憑票供應,不過因有公社李主任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加上鄭鋒到公社供銷社主任那裏死磨硬纏,公社供銷社王主任給我們批了幾斤硬糖。那種糖不知是啥東西做的,非常硬,丟到嘴裏還有點苦,放到今天,小孩子也不會吃了,可當時是稀罕物,大家都把手向我們伸過來。我們一邊往前麵走,一邊給每隻舉起的手掌分別放進兩顆糖果。到了人群邊上,我們才看見那個叫蘇明成的漢子,抱了他的女兒蘇孝芳也來了。那漢子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像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皺皺巴巴的衣服,衣服的肩上打著兩塊粗針大線、歪歪斜斜的補丁。不過他懷中的女孩兒倒像是經過一番仔細打扮樣,頭上梳了一對朝天椒似的小辮兒,上麵用兩截紅絨毛線綁了,我們農村稱那樣的辮子為“丁丁貓兒”。衣服也是才做的一件小花衣服。那漢子見我們去了,突然像是不好意思地臉紅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隻咧著一張大嘴憨厚地對我們笑著。我一見,忙感激地對他問:“你怎麼也來了?”那漢子又憋了半天,這才憋出一句話來,說:“我娘叫我過來看看,你們救了孩子的命呢!”我聽了這話,向你彩虹嬸努了一下嘴,你彩虹嬸馬上從盤子裏抓起一把水果糖,過去在蘇孝芳衣服上找口袋,卻沒找著,隻好往那漢子手裏塞。蘇明成抬起手來接糖果時,我們才發現他手裏還提著一隻嶄新的竹殼保溫瓶。我一見,急忙問:“你把這個提來幹啥子?”他一聽這話,便紅著臉說:“我娘說,你們結、結婚,我們也沒啥子送、送的,就給你們買了這個東西!”說著,便將保溫瓶往我手裏塞。

我心裏一陣熱乎,那年頭,這東西也是稀罕物,即使是開“後門”,也要和供銷社主任關係非常鐵的人才能搞出來。他們這樣一戶人家,也不知是怎樣搞到的。因此我急忙將他的手擋了回去,說:“那怎麼行,你們家那個樣子,我們怎麼能收你們的禮物?”那漢子一聽這話,像是急了,臉漲得紫紅,說:“你、你們不收,就是看、看不起我們了!”說完又將小女孩兒往上抱了抱,說,“要不是你們,我、我們孝芳早就沒命了!你、你們一、一定要收下!”聽了這話,我和彩虹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們都知道鄉下人實在,今天要是不收下,會使這個憨厚直爽又不善言辭的漢子下不了台。於是我讓彩虹把保溫瓶收下了,接著我從漢子手裏抱過了小女孩兒。小女孩兒臉上果然有了紅潤的顏色,一對眼睛也有了精神,忽閃忽閃地看著我。我掂了掂小女孩兒手上的肉,發現她手上的肉也紮緊了。我看見小女孩兒看我,便忍不住說:“來,讓叔叔親親怎麼樣?”我以為那小女孩會認生,卻沒想到她聽了我這話,果真把身子向我撲過來,讓我在她臉頰上親了親。然後我又對她說:“親親叔叔!”她又把小嘴貼到我的臉頰上,親了親我。她父親見了,突然十分詫異地說:“這孩子怪了,在家裏認生得很,除了我們,任何人都不讓抱,怎麼和賀醫生這麼親熱?”旁邊一個人聽了漢子這話,似乎想驗證一下似的,朝小女孩拍了拍手,做出想抱她的樣子,小女孩兒果然把頭偏到了一邊。更令我沒想到的是,當我打算將她還給她父親時,她的兩隻小手竟然緊緊抓住我衣領,一副舍不得放開的樣子。還是蘇明成見了,一邊伸手來接,一邊對那女孩兒說:“來,來,叔叔還有事,別耽誤他了!”把她接了過去。在他接過小女孩時,我掏出了一塊錢,悄悄塞到了小女孩兒裏麵的棉衣口袋裏。

白天有公社領導在場,我們的婚禮“革命化”了,可一到晚上,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時許多事都是這樣,白天“革命化”,晚上“另外化”。比如七月十四過“鬼節”,大年三十過春節,家裏遇到紅白喜事等,白天大家對著毛主席的像唱語錄歌、表忠心、三鞠躬等,可到了晚上,卻仍是悄悄地給祖宗燒紙化錢、求他們保佑平安!我們以為我們白天已經舉行了一個“革命化”的婚禮,就可以萬事大吉了,可沒想到天還沒黑,灣裏的年輕人就擁到我那三間破草房來鬧洞房了。對他們來說,鬧洞房才是真正的婚禮,連洞房都不鬧算什麼喜事?因此,他們一個個比過大年還要興奮,逼著我和你彩虹嬸表演節目。大侄兒你都知道的,表演節目是你彩虹嬸的拿手好戲,可那些好事者,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管你彩虹嬸表演了多少節目,他們都是不依。節目表演得差不多了,他們又逼問我們談戀愛經過。我們照實說,他們又不相信,我們不照實說,又不像大侄兒你那樣可以在肚子裏編。後來我的臉皮也厚,他們怎麼問,我就怎麼答。比如他們問我親沒親過嘴,我就答親過了。他們又問我摸過沒有,我就說摸了她的手。他們又問摸過大腿沒有,我就說隔著褲子摸過等,反正就是一些這樣吊他們胃口的話。最後,他們又讓我們猜謎,說一些葷素摻雜的黃笑話。你知道鄉下人的話粗,那些葷笑話就更難聽,我就不給大侄兒你講了,反正講了你也不能寫進書裏,寫到書裏就要被掃黃了!

鬧到半夜,終於像是滿足了他們一次難得的精神享受,這才散開了。那時我們年輕,那些葷笑話雖然讓我們難堪,卻又把我們的情欲給刺激了起來,讓我們心裏十分難受。他們一走,我們便上床,剛脫掉衣服縮進被窩裏,你彩虹嬸就往我身上拱。我身子也像著了火一般,恨不得一下就要了她。可是我卻擋住了她,認真地說:“彩虹,我跟你商量點事,你可要答應我!”你彩虹嬸見我滿臉嚴肅,便一下鬆開了我,問:“啥事?”我說:“我們還年輕,正是學本事的時候,所以我想我們暫時不要孩子,等過幾年再要,你看看行不行?”你彩虹嬸一聽我這話,像是有些愣住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一見她遲遲疑疑的樣子,我以為她不同意,便問她:“怎麼,你不同意?”你彩虹嬸聽了我的話,這才說:“要不要孩子,又不是我們說了算……”沒等她的話說完,我突然從枕頭底下取出了一包避孕套,笑著對她說:“你忘了,我們可是醫生呢!”你彩虹嬸一見,臉一下紅得像隻柿子,似乎沒有想到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重新將頭靠在我的胸脯上。她嘴上雖然沒有答應我,可她眼神卻透露出了一種夫唱婦隨、百依百順的樣子。於是我一把抱住她,將兩個人的身子貼在了一起。

結婚後,我們盡情享受著新婚的甜蜜和幸福。我的那三間破屋,因了你彩虹嬸,我覺得也成了一座天堂。我們白天一有時間就回到屋子裏,除了做飯吃就是做愛。過去晚上是我一個人在合作醫療站值班,現在變成了我和你彩虹嬸兩個人。我們將那張單人床換成了雙人床,於是合作醫療站也成了我們的洞房。如果有人來叫我或她出診,我們都一起去,所以外人總是看見我們成雙成對、公不離婆、秤不離砣,一副形影不離的樣子。就在我們沉浸在愛情的甜蜜和幸福中的時候,上帝卻在捉弄另一個人,那就是賀世忠——就在我和你彩虹嬸的蜜月還沒過完的時候,賀世忠複員了!

那天,我和你彩虹嬸去給一個病人看病,回家剛走到村口岔路旁,忽然看見賀世忠背著一個背包,正朝灣裏走來。他雖然還穿著軍裝,可軍裝上已經沒有了領章、帽徽,走路也不像上次回來那樣,一副鼻孔朝天的樣子,而是眼睛落到地下,仿佛尋找什麼東西似的。一見你彩虹嬸,他猛地站住了,張開嘴剛想喊,可你彩虹嬸臉卻忽地一沉,迅速地背過身子朝前走了。我看見他,也本不想理他的,可畢竟是一塊兒長大的,看見他背著鋪蓋卷,這才問:“你怎麼回來了?”賀世忠忽然歎了一口氣,說:“我複員了。”我說:“複員不是在每年的冬天嗎,怎麼這時候複員呢?”賀世忠聽了我的話,像是有些不好啟齒似的,半天才說了一句:“唉,別提了。”說完這話,才對我說,“聽說你和彩虹結婚了,祝賀你!”說完這話,才像霜打蔫似的往前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後來我們才逐漸聽說,原來賀世忠在和你彩虹嬸訂婚後,開初還是非常愛你彩虹嬸的。一則你彩虹嬸是那麼漂亮,二則大侄兒你已經知道了,他已經和你彩虹嬸發生了關係。那個時候年輕人談朋友,別說發生關係,就是相互間拉一下手、親一下,那也是不得了的事。所以那個時候,他三五天就要給你彩虹嬸寫一封信來,那些甜言蜜語、山盟海誓,把你彩虹嬸灌得暈頭轉向。並且聽說他在部隊也幹得不錯,領導已經把他提拔為文工隊的副隊長了。就在這個時候,文工隊裏分來一個小女兵,這小女兵十八九歲的樣子,軍校畢業,穿著一身得體的軍裝,英姿颯爽,能文能武,嗓音好聽得像山上的百靈鳥兒。那身段,那聲音,真可說得上是三九天穿裙子——美麗凍(動)人!更具“殺傷力”的是,她的性格十分開朗大方,不管什麼人和她說話,她的眼角都掛著幾分調皮的微笑,像是親人似的看著你,又似用眼睛在和你說話。你邀請她做什麼,她一點也不會推辭,總是顯得落落大方,一家人似的。一見麵,賀世忠就鬼使神差地被他手下這個小女兵給迷住了。慢慢地,這個小女兵的形象替代了你彩虹嬸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賀世忠開始為她晚上睡不著覺了。戀愛中的人往往都有些喪失理智,而賀世忠雖然已經到部隊混了幾年,可他終歸是吃我們賀家灣的紅苕疙瘩長大的,隻有一根腸子一根筋,更顯得像個小娃兒似的幼稚。他單方麵把女孩對他的微笑和熱情當成了對他的愛慕,所以頭腦更發起昏來。喪失了理智的賀世忠一方麵不斷尋找機會去接近和討好這個小女兵,一方麵為了掃除以後婚姻上的障礙,就迫不及待地寫信給你彩虹嬸,不管不顧地解除了他們之間的婚約。解除了和你彩虹嬸的婚約以後,賀世忠以為再也沒有什麼障礙,他這個癩蛤蟆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吃天鵝肉了。也應了那句鬼摸了腦殼的古話,在一次演出時,他見小女兵一個人在化妝室的更衣間裏更衣,那高高的胸脯、滾圓的屁股,以及白皙細膩的皮膚,突然讓賀世忠這個癩蛤蟆不能自禁了,他猛地闖進更衣間,從背後一把抱住女孩要親吻她。女孩猝不及防,手裏的衣服掉在了地上,“哇”地大叫了一聲以後,又馬上大叫起來:“抓流氓呀——”這一下,賀世忠惹下亂子了:原來這小女兵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兵,她是師長的寶貝千金,軍校畢業後到文工隊來鍛煉的。團長不得不把這天發生的事彙報給師長,師長雷霆大怒,把女兒喊去一問,要命的是,這小女兵壓根兒不承認她在和賀世忠談朋友,並且還說,她連談朋友的念頭也沒有過!這樣一來,賀世忠的性質就嚴重起來了。好在師長沒有過分追究,隻是一紙複員通知書,讓他提前複員回到了賀家灣。現在,他看著已經和我結婚的你彩虹嬸,自然是追悔莫及。可是這時,他後悔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