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賀春迷上了武術
我還是接著說蘇孝芳的事吧。在把賀健抱給我們後,我們以為她會三天兩頭地跑來看孩子的,可是這鬼女子還是懂得我們——尤其是你彩虹嬸的心的。與其長痛,不如短痛,既然孩子給我們了,她就不應該放不下,不應該三天兩頭跑來看。為了割斷這分思念,她在家裏住了十幾天後,又出去打工了,走的時候都沒到我們家來一趟,還是她走了以後,她奶奶來告訴我們的。順便說幾句,抱孩子的事,她奶奶也不知道。我到了重慶回來後,隻對她說:“孩子已經處理掉了,你放心,孝芳說現在很忙,過年的時候再回來看你!”為了讓孝芳那個表姐保守秘密,我還給了她幾百塊錢的“封口費”。所以,直到她奶奶死,也不知道賀健是她的曾外孫子。她來對我們說:“那鬼女子又不知出了啥子事,從回來後就在眼淚水裏過日子,一天怕要淌幾大缸,問她她又不說,慪死人了!”我和你彩虹嬸當然知道原因,可是我們都不說,隻是勸她說:“姑娘大了,自然有自己的心事,你不要去管她!”又說,“她又不是小娃兒了,又上了一回當,你放心,她不會再出啥事了!”老太太說:“她走了也好,免得我老太婆討些氣慪。”我們這才知道她又出去了,忙問:“她又到哪兒去了?”老太太說:“誰知道呢?隻說是出去打工,我問她還是不是又到重慶打工?她說,給你說了也不知道!”我們聽後,也猜不透其中的原因,隻好對老太太說:“她不說就算了,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老太太也說:“那倒是,她要是不回蘇家河那個灣灣了,就算她出息了!”
第二年的臘月二十,這鬼丫頭果然回來了,回來的第二天便提了禮品來看我們。經過一年多時間,這丫頭不但恢複了原先的模樣,還顯得成熟了許多。她不再把頭發披在肩上了,而是用一根皮筋束著,像馬尾似的垂在腦後,額頭上幾綹烏黑發亮的劉海,修剪得很整齊,襯托得一張鴨蛋臉更加紅潤。那對像灣裏八卦井的井水一般透徹的眼睛,這時更如明鏡似的,像是隻要一眨眼,就能把世事看得明明白白一樣。身子比過去稍微胖了一點,但並不妨礙整體的勻稱,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同時又顯出了一種比過去更大方的神情。也許她已經把孩子丟冷落了,也許是她在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看見在屋子裏蹣跚學步的賀健,她也隻是像常人一樣,歡叫著過去抱起來,正要將孩子的小臉蛋貼到自己的臉上親時,誰知賀健卻認生,兩隻小手撐住她的臉,不但不讓她親,反而哭了起來。你彩虹嬸一見,急忙過去從她手裏把賀健接了過來,並且拍著他的屁股說:“真是沒出息,姑姑抱你,你還哭?”她一聽這話,有些像是愣住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他怎麼叫我姑姑?”你彩虹嬸知道她話裏的意思,便乜斜了她一眼,並嗔怪地說:“死丫頭,你說叫啥子?”她說:“我叫你們幹爸幹媽呢。”我一聽這話,便說:“這有啥?巫士出門各叫各,不叫你姑姑,難道叫你……”
說到這裏,我猛地住了嘴。這鬼丫頭的兩隻眼睛卻端端地看著我,像是想繼續聽下去的樣子。我急忙岔開了話題,說:“你怎麼走的時候也不來跟我們說一聲?”她聽了這話,把眼皮垂了下去,用長長的眼睫毛蓋住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但眼睛卻看著門外,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幽幽地說:“沒來得及,說走就走了。”我怕又讓她勾起往事,急忙說:“你回來得正好,你要不回來,我們還要打起燈籠火把將你找回來呢!”
她一聽我這話,馬上又看著我問:“找我做啥?”我說:“你年齡也不小了,也該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了!你幹媽給你找了戶人家,我看人也不錯了,是你幹媽保媒,對方也一口應承,就看你的意見了!”我的話剛完,就聽見她問:“是誰?”我正要回答,卻看見世財家裏的謝雙蓉帶著她的女兒興英來了。興英十五歲,臉色不但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孩子那樣紅潤,還有些病懨懨的樣子,眉頭也皺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身體不舒服。一見有病人來了,我就對她說:“這事你去問幹媽,你們娘兒倆到灶屋裏去,一邊做飯,一邊慢慢擺龍門陣!”你彩虹嬸聽了這話,果然抱起賀健,和她一起到灶屋去了。
果然是小姑娘有病,她一坐下來,兩眼就看著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就立即對我問:“她大伯這裏有沒有喝的?”我問:“誰喝?”謝雙蓉說:“就是她呀!像是吃了一升鹽似的,飯不吃,光想喝水,你說怪不怪?”說完又對小女孩說:“沒出息,想喝水就跟大伯說嘛,又不是外人!”我又看了小姑娘一眼,見她嘴唇有些焦澀晦暗,便問她:“你想喝水?”小姑娘點了點頭。我不用把脈,心裏對她的病已猜到了八九分,便急忙去給她倒了一杯水來,她端起就咕咕地喝下去了。等她喝完水後,我才給她把脈。我把手剛搭到小姑娘的手腕上,就感覺她的手汗津津的。我又問:“喜歡流汗水?”謝雙蓉馬上說:“正是,一天怕要流幾桶汗水!”我又叫小姑娘把舌頭伸出來。我一邊看舌苔,一邊又問小姑娘:“來月經了嗎?”那小姑娘一聽,臉頓時紅得像一塊綢布,不但沒回答,還把頭扭向了一邊。我想,鄉下女孩就是鄉下女孩,不如城市的女孩大方。謝雙蓉見小女孩不答,自己也愣了一下,才又對小女孩說:“大伯問你,你說嘛,有啥子不好意思的?”可小姑娘還是紅著臉不答。這時謝雙蓉才替女兒回答了。等謝雙蓉回答過後,我才看著小姑娘說:“興英,你不要不好意思,今後不論到哪兒去瞧病,醫生像我剛才那樣問你,你一定要老老實實回答醫生的話,不然會耽誤治療,知道嗎?”那小姑娘聽了我這話,才紅著臉點了點頭。我診斷完畢,見病情與我猜想的完全相符,便對謝雙蓉道:“孩子是熱邪入裏,所以口渴!”她問:“啥子叫熱邪入裏呀?”我說:“一時給你講不清,但我給你打個比方說,人體內有許多水是不是?但人體內的水與人體外的水是有區別的。人體內的水多了不行,多了會成為水腫,但少了也不行,少了就會‘傷津’。‘傷津’就是體內的水,被體內的邪火烤幹了……”謝雙蓉一聽這話,有些著急了,急忙說:“那怎麼辦?”我說:“別著急!她這個渴,一方麵是因為體內的津液被熱邪灼傷了,另一方麵大量的汗水又帶走了不少津液,所以你就是把我們八卦井裏的水喝光了都無益!”接著我又說,“我給她開一劑生津止渴的中藥,喝了就好!”說完我就伏在桌上處起方來。在我處方的時候,不時聽見蘇孝芳和她幹媽從灶屋裏傳出的一兩句話,像是意見不合在爭吵一樣。我心裏雖然有些疑惑,卻暫時顧不上去管她們,隻專心地給小姑娘開著藥方。
我將一服“玄麥甘橘露”的藥方開好並配好藥,看著那母女倆走了後,這才走進灶屋裏,對她們問道:“你們剛才高一句低一句說得那麼鬧熱,說些啥子,也說給我聽聽嘛!”你彩虹嬸聽見我問,立即抬頭看了我一眼,臉上掛著生氣的神色,說:“讓她跟你說嘛!”說完又瞪了蘇孝芳一眼。我立即將目光轉到孝芳身上,可是她卻紅著臉,把頭埋下了,一副不敢和我對視的樣子。我又問了一遍:“到底為什麼,怎麼都不說,啊?”你彩虹嬸聽見我的話音也有點不高興了,這才說:“這死丫頭也不知是被鬼迷了心竅還是怎麼了,她要我去給她介紹賀長壽……”你彩虹嬸的話還沒說完,我也像是聽到一個晴天霹靂似的叫了起來:“啥?”那鬼丫頭聽到我的叫喊,把頭埋得更低了,眼睛看著鞋尖,我從側麵看到她連耳根也像抹了胭脂一樣紅透了。我叫完了後,才放低了語氣問:“你是不是不滿意幹媽給你介紹的那個對象?”她仍然沒有抬頭,也沒答話,卻用力地搖了一下頭。我又盡量和顏悅色地說:“要是不滿意,還可以繼續找嘛,才這個年齡,又不是沒人要了,怎麼就想起要嫁給賀長壽呢?”接著我又說,“要說長壽,我也不是嫌他別的啥子。要論做活路,倒是鐵打的釘耙——一把硬手,為人也是石頭打磨扇——石(實)打石(實)的,就是前些年因為母親的病,把他拖窮了不說,還欠了一身債,至今還住在原來的破房子裏……”
我話還沒說完,那鬼丫頭卻嘟囔似的說了起來:“我也是窮慣了的……”一聽這話,我像被人兜頭打了一棍,過了一會兒才說:“好吧,就算你不怕窮,可長壽比你要大七八歲,並且他還結過一次婚,那女人後來跟人跑了,雖然沒有孩子,可畢竟也算是二婚的人呀……”我還要接著往下說,沒想到那鬼女子又打斷了我的話,低低地說:“可我……也算不得是大姑娘了呀……”我和你彩虹嬸一聽她這話,知道她的心結在哪兒了,於是我便又說:“你說些啥呀?你哪兒不是大姑娘了,啊?現在外麵出這種事的人多,隻要你各人不把自己當破罐子摔,沒人能知道你是什麼!”又說,“快打消那個主意!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們不是嫌長壽什麼,總覺得你嫁給他,是睜著眼睛跳岩!”我講了半天,以為她把我的話聽進去了,沒想到我的話音剛落,她突然又從嘴裏蹦出了一句話,差點把我噎過去,她說:“睜著眼睛跳岩我也願意!”聽了這話,我不知該說啥好了。你彩虹嬸有些生氣了,突然說:“我們給你說了半天,你才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我們也沒有法了!”說完又憤憤地補了一句,“你願意睜起眼睛跳岩就去跳,我們肯定不會跟你去說這個媒的!”你彩虹嬸說完這話後,屋子裏的氣氛顯得更不融洽了。我想了想,及時把話題打住,就什麼也不說了。吃過飯走時,我又勸了她一番,話當然還是剛才那些話,不過我說得更懇切了些。
過了幾天,她沒有再來對我們說這事,我們以為她回心轉意了。可沒想到的是,臘月二十五這天,灣裏突然傳出了賀長壽和蘇家河邊的蘇孝芳將在臘月二十七訂婚的消息,媒人是賀長軍的女人。我們這才想起,賀長軍的女人程素靜正是從蘇家河邊嫁過來的,她們算是熟人。這鬼女子見我們不答應給她做媒,便去找了程素靜做介紹人,可見她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後,心裏都驚詫得不行,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晚上坐在床上,你彩虹嬸一邊哄賀健,一邊對我說:“你說這鬼女子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我說:“我怎麼知道?”她說:“她是不是還牽掛著賀健,或打著別的主意,才故意要嫁到賀家灣來挨到我們一起住的?”這正是我焦慮的事,可我嘴上卻說:“她有什麼別的主意呢?即使她心裏真放不下賀健,難道她還會把孩子要回去?她真要要回去,不等於把自己的醜事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一個女人,誰會去做這種埋著不臭掏開臭的事?”你彩虹嬸也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卻還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便又對我說:“那你說她到底看上賀長壽什麼了呢?”我想了一會兒才說:“也許她那天說得對。一個大姑娘,沒結婚就生了孩子,總覺得低了人一等。如果嫁給了一個各方麵條件都不錯的小夥子,日後知道了這事,那肯定是不幸福的。賀長壽人老實,家裏窮,年齡又比孝芳大了那麼多,知道心疼女人,即使有朝一日知道賀健是她生的,也一定不會嫌棄她,這鬼丫頭大概就是這樣想的!”你彩虹嬸點了點頭,可又覺得有什麼不對:“她嫁給賀長壽,長壽和我們是一輩的,她又認我們幹爹、幹媽,你說她今後怎麼來稱呼我們?還有,他們今後有了孩子,或者賀春、賀健,又怎麼稱呼她?如果依長壽的輩分,他們今後的孩子自然該叫我們叔、嬸,可如果依這鬼母子的輩分,他們今後的孩子又該叫我們爺、奶了,這不亂了嗎?”我說:“這有啥子難的?俗語不是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嗎?她既然嫁給了長壽,他們今後的孩子自然該依長壽的輩分叫我們,賀春、賀健自然也要隨我們的輩分喊他們!至於她私下裏想怎麼喊我們,隨她就是了,難道你還真把這幹爹、幹媽,當成了她的親爹、親媽了不成?”你彩虹嬸聽了我這話,覺得有道理,便不說什麼了。所以賀春、賀健一直把賀長壽和那鬼丫頭喊叔和嬸,而他們後來生的賀平安和賀冬梅,也管我們叫叔和嬸。隻有那鬼丫頭,私下裏還是一直叫我們幹爹、幹媽。
閑話少說,果然第二天,賀長壽左手提著兩瓶酒,右手提著一隻大紅公雞,像撿到一塊金元寶似的,喜滋滋地到我們家來了。愛情使人年輕,這話一點也不假。自從賀長壽原來那個女人跟人跑了以後,我就沒見長壽打扮周正過。穿的衣服不但灰不溜秋,而且還皺皺巴巴像從泡菜壇子裏扯出來似的。頭發蓄得老長,像是豬的鬃毛一樣,一臉絡腮胡又密又黑,也不刮一下,三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就像五十多歲的老頭一樣。可這天,他穿了一件嶄新的深青色上衣,一條藍色便褲,頭發剪成了一個小平頭,臉上的胡須刮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了又粗又黑的胡碴兒,寬寬的濃眉下邊,一對眼睛閃著幸福的光輝。我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可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對他說:“長壽,你這是做啥子呀?”他把酒放到我的診桌上,把雞放到地上,然後張著嘴,露出滿口白中帶黃的牙齒,朝著我嘿嘿地憨笑,臉上泛著難以掩飾的喜色,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過了半天,才終於憋出了一句:“萬山哥,彩虹嫂,我明天訂婚,來請哥和嫂吃訂婚酒。”等他吞吞吐吐地說完,我故意叫喊起來:“什麼,你訂婚了?”喊完又問,“女方是誰?”他臉更紅了,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像是沒地方放似的,然後才說:“哥和嫂你們還不知道哇?就是你們的幹女兒蘇孝芳呀!”我一聽,更做出沒想到的樣子,說:“是孝芳?那好哇,長壽!孝芳可是個打起燈籠火把也難找到的好姑娘,我和你彩虹嫂祝賀你了!”他聽了我這話,又咧開大嘴嘿嘿地笑了兩聲,然後像是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可不是這樣嗎?”我以為他還有什麼話,可他說完卻住聲了。我一見又說:“訂婚的日子怎麼看得這樣緊?”他說:“孝芳說反正婚事遲早都是辦,不如年前訂了婚,年後辦了喜事,就把她奶奶接過來看家,我們一起出去打工掙點錢,回來把家裏的房子改建一下!”我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孝芳這鬼丫頭安排的,便說:“這樣也好!”他聽了我這話,像是更加高興起來了,又馬上接著說:“萬山哥、彩虹嫂,從家族來說,你們是我的哥嫂;從孝芳方麵來說,你們是她的幹爸幹媽,從今以後,我和孝芳都把你們當親人,你們有啥事,喊我一聲便是!”我沒想到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裏十分感動,便說:“我們這個幹爸幹媽,也隻是一個名分,倒是孝芳這孩子,生下來就沒了娘,很早爹又死了,缺少人疼愛,你能娶上她,是前輩子修來的緣。你倒是要好好疼她,要是你對她有啥不好,我們是不會依的!”你彩虹嬸聽了我這話,也馬上說:“就是!她六歲就認我們為幹爹幹媽,到現在都快二十年了。這二十年裏她在我們家裏走動,我們早把她當成半個女兒了,我們也當她半個娘屋人,到時候你對她不好,可別說我們胳膊肘往外拐,幫幹女兒不幫你這個兄弟喲!”長壽聽了我們的話,立即像是發誓地對我們說:“哥、嫂,你們看著吧,如果我對孝芳有半點不好,天打雷轟!”說完回去了。
長壽走後,我看著你彩虹嬸說:“事情都這個樣子了,你說怎麼辦?”你彩虹嬸想了想說:“我能怎麼辦?別說是一個幹女兒,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鐵了心要嫁他,我還沒辦法呢!”可說完後又像是自我圓場地補了兩句,“不過這樣也挺好,住在一堆一塊的,長壽人又老實,今後有什麼真能互相照應!”我一聽這話,又笑著對她說:“你剛才說我們是她半個娘屋人,既是娘屋人,總不能兩手空空地就把女兒打發出去吧?”你彩虹嬸知道我話裏的意思,便說:“你說怎麼辦呢?”我說:“這是當媽的事!”她想了想,便說:“明天去吃酒的時候,我悄悄問問她還差點啥東西,綾羅綢緞、金銀財寶這些貴重物品我們給她置不起,就給她置一套床上用的東西吧!”我說:“啥東西並不重要,這麼多年了,我們看著她長大,隻要能給她留下一點念想就行!”
你是知道我們賀家灣結婚送禮的風俗的,什麼都要雙數,暗喻好事成雙的意思。春節過後,你彩虹嬸果然親自進城,去給蘇孝芳挑選了兩床被褥,兩對枕頭及兩床床單。被褥一床是大紅色的,一床是粉紅色的,中間都印著鮮豔奪目的喜字。枕頭上織著鴛鴦戲水,床單上印著並蒂蓮花。他們在正月二十一辦了喜事。辦完喜事後,蘇孝芳果然去把她奶奶接到了賀家灣給他們看家,她和長壽到廣州打工去了。
他們在外麵隻打了半年多的工,就又回來了,原因是蘇孝芳這鬼女子又懷了孩子。他們原本是想不回來生孩子的,可他們在廣州是三家人合租的一套房屋,每戶人隻有一小間屋子,做飯也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外麵花銷大,生了孩子又沒人照顧,所以就又決定回賀家灣來生。蘇孝芳這鬼女子回來時,她身孕已滿了七個多月。和懷賀健時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不同,這次,她可以挺著一個大肚子,臉上掛著即將做媽媽的驕傲和幸福的神情,在灣裏走來走去。賀長壽果然對她疼愛得不行,吃了飯,連碗也不讓這蘇孝芳收一下,一副生怕碰壞了的樣子。她的奶奶是過來人,知道孫女兒嫁了人,遲早要生孩子,在舊曆二月間就孵了兩窩小雞養著,現在公雞都養到了三四斤重,母雞也都開始下蛋了。看見孫女兒挺著個大肚子回來了,高興得手忙腳亂,又馬上蒸了幾壇醪糟,用泥土封了壇口放在那兒,一切皆備,隻等那鬼丫頭生產了。可是隨著她分娩日期的臨近,我心裏卻有一種強烈的不安的感覺。這天晚上,我對你彩虹嬸說:“孝芳這鬼丫頭生賀健時,胎位就有些不正,幸好是到了醫院裏生,才沒出問題。這次也不知道她到醫院裏去檢查過沒有?明天你去問問,最好叫她到醫院裏去生!”我又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管怎麼說,醫院裏要安全得多!”
你彩虹嬸聽了我的話,第二天果然去了,回來卻對我說:“那鬼丫頭從懷上以後,就沒去醫院做過檢查,根本就不知道胎位正常不正常。”接著又說,“賀長壽說了,他們找賀鳳山畫了兩道符,一道符由孝芳帶在身上,一道符貼在他們床頭。賀鳳山還教了他們一個驅產婦鬼的方法,說到時如果遇到危險,就按照他告訴的方法做,保證萬無一失!”我一聽這話就火了,立即憤憤地說:“瞎胡鬧,他保證個屁!到時候出了問題他能負責嗎?”
第二天,我親自去找了蘇孝芳和賀長壽。我一去,就黑著臉,不客氣地大聲說:“叫你們到醫院去檢查一下,怎麼不去,啊?”說完不等他們答話,我又看著蘇孝芳說:“你媽就是因為生你難產死的,難道你也想走你媽的路?”我本想把她生賀健時胎位不正的話說出來,可一看長壽站在旁邊,就把話咽回去了。但我相信這鬼女子把我沒說出的話猜出來了,因為她紅了一下臉後,馬上就囁嚅地回答了我一句:“我們明天就到醫院去。”看見她這副小鳥依人的樣子,我的心馬上軟了,於是放低了聲音說:“小心能走遍天下,即使一切正常,去醫院檢查一下,自己也放心一些是不是?過去老年人有一句話,說女人生孩子是過鬼門關,一隻腳在陽間,一隻腳在陰間,怎麼能大意呢?”一說到這裏,我馬上想起二十多年前蘇孝芳的媽生她時死的情形,心裏就一陣發顫,於是馬上又對長壽說:“你怎麼去信鳳山那套?如果畫符能解決問題,還要醫院做啥子?明天一定要把她帶到醫院檢查一下,聽見沒有?”賀長壽見我的話說得堅決,也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盡管他們都答應了,可我仍然有些不放心,過了兩天,我又過去問他們檢查的結果。蘇孝芳用手扶著自己的肚子,笑著對我說:“幹爹你放心,醫生說正常著呢!”我有些不相信,向賀長壽伸出了手說:“檢查的報告單呢?你給我看看!”賀長壽聽了我這話,卻吃驚得瞪大了眼睛,說:“什麼報告單?”我說:“你們不是檢查了嗎?做了B超就有B超報告單,做了生化檢查就有生化報告單,怎麼會沒有呢?”賀長壽聽了,這才苦著臉說:“我們沒去縣醫院檢查,隻在鄉上衛生院做了一下檢查。”我立即叫了起來:“鄉衛生院連一台B超機都沒有,他們能做什麼檢查?還不是用手給你摸一摸就是!”說完我又生氣地對長壽問:“為啥不到縣醫院檢查?”蘇孝芳見我黑著一張雷公臉,又看見賀長壽急赤白臉一副答不出話的樣子,急忙插話說:“幹爹,我們到縣醫院去過了,一打聽,做一次檢查要好幾百元錢,我們就沒檢查了,回來到鄉衛生院檢查了一下。”說完怕我還不放心,便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我說:“幹爹你放心,這麼多女人生孩子都沒有啥,我也不會有啥事的!再說,鄉上醫生都說正常,那一定是正常的了!”聽了這話,我還真不好說什麼了,於是便說:“好嘛,既然你們都放心,我還有啥不放心的?不過,我把話說到前頭,生孩子時一定要到醫院去生,哪怕是到鄉衛生院都行,盡管鄉衛生院條件也不好,但總比在家裏強些!”囑咐完畢,我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