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賀春做起了“遊醫”
哈,你長軍兄弟過來了!你看他走路蔫絲絲的,臉色青格格的,像是幾天沒吃過飯一樣,一定是哪兒有了毛病來找我給看病的。大侄兒要不你就出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讓我給他把病看了再接著給你講。長軍,你哪兒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哎喲,說起來你這病就嚴重了!你把症狀給老叔說一說,老叔看看你是不是餓癆病……全身發軟,軟得像一團爛棉花?腳還沉重,腿上像是綁了兩隻石滾子?那想不想困瞌睡呢?腦袋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成天都想困瞌睡?好了,把手伸過來我給你診下脈……看看舌頭……啥子絕症喲,世界上哪來的那麼多絕症?你到其他地方看過沒有?吃過西藥?我告訴你,你這病非常簡單,不過是濕熱為患,小毛病,不過西藥解決不了問題,我給你開一劑“三仁湯”,保準你吃了藥病就沒有了……多少錢?又不是外人,你看著給吧!隻有三塊錢?那就三塊錢吧!你慢走,哈!
大侄兒,你都親眼看見了,過去我這診所,不是吹牛的話,不但壟斷了賀家灣和周邊幾個村的生意,還招來許多外地的病人,有的甚至趕一二十裏的路程,也要慕名來找我看病。那個時候我從早到晚都沒有休息的時候,連吃飯都有病人等著,常常要忙到晚上七八點鍾才能歇下來。可現在不行了,你坐了兩天,今天才來一個病人。怎麼不行了呢?我一說大侄兒就明白了。一是現在行醫的人多了。特別是那些在衛校讀過三年書的學生,這些二十歲出頭的毛小夥子們,原本希望通過學校的學習,畢業後能找到一份工作,可找工作哪有那麼容易?連大學畢業生都不好找工作,何況一個中專生?找不到工作,便紛紛回到老家來開一個診所。雖然這些年輕娃娃初出茅廬,行醫的技術和經驗都不足,但是醫一些基本的病症,拿拿藥打打針還是能應付的。饃饃隻有那麼大一塊,分的人一多,掰到每個人手裏的,自然就少了。更重要的,是農村裏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隻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孩子金貴,有了病就往醫院裏抱。老家夥得了病,則是能拖就拖,實在拖不過了,才來找我們看一下。不過我也想得通,病人少,我的收費又低,雖然賺不了錢,但房子是自己的,也不拿錢去買,隻要不賠本就行了。主要是你老叔做了幾十年村醫,說句心裏話,大侄兒,叫我不行醫了,我還真丟不下去呢!
你看我說著說著就又跑題了!好,我這就接著說你那賀春兄弟的事!
長話短說,三年一晃而過,那小子衛校畢業了。三年時間裏,那小子終於長成了一個成人的體格。不但個子比當初打沙袋時高了許多,那胸脯也長寬長厚實了,背也挺得又直又硬了,嘴唇上那圈絨毛變得更黑、更硬、更密起來,和人說話的時候,像是掩藏不住腦袋瓜子裏那點小聰明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轉,透著清澈的光輝。一件長過膝蓋的白大褂往那頎長勻稱的身子上一套,在街上那麼一走,你還別說,身後馬上就能跟著一群大姑娘呢!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隻是一堆馬糞,外麵溜溜光,裏麵一包糠!但看見自己的兒子長成了一表人才,又念了三年中專,心裏還是非常高興的。回來那天晚上,我就對他說:“回來就好好跟著我行醫!我累了大半輩子,早就想清閑一下了!”可他一聽我的話,就說:“我要到深圳去!”我說:“你到深圳去幹什麼?人家到深圳去,是家裏沒有職業,你現在有份手藝,為啥不可以就在家裏好好當自己的醫生?”他說:“家裏能掙到啥子錢?深圳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流動人口多,我隨便開個藥店,也比你在家裏這個診所強得多!”我一聽他這話,知道這小子心還不小,便說:“你別還沒有學會爬,就想學跑,能不能掙到錢,得看你的能力和水平,我還不知道你的水平如何呢!”他說:“這你不用管,我反正是不得在家裏跟你一起守這個診所的!”說完怕我又攔阻他,便又說,“鄭蘭也要去,我們說好了!”我一聽鄭蘭也要去,便沒什麼話說了。自己家的孩子我阻攔阻攔就算了,可鄭蘭畢竟沒有過門,我不好不叫別人去。再說,他們正在談朋友,你不能叫他們東邊一個,西邊一個,像牛郎織女一樣不在一起呀?於是我便說:“你一心要去,那你就出去試試吧!天下的錢,沒那麼好掙的!”過了幾天,這小子果然又從我這裏拿了幾千塊錢,和蘭子一起到深圳去了。
可是還沒到一個月,這小子就給我打電話回來了,說:“老漢,再給我寄三千塊錢來,我要回來!”我一聽這話,心裏就有些不高興了,便說:“你不是說深圳好掙錢得很嗎,怎麼又要我給你寄錢了?”他說:“哪個叫你隻送我去讀了個衛校呢?我跟你說,這個衛校文憑根本不頂用!我想開個藥店衛生局不給辦執照,我想行醫又沒有執業醫師證,我到哪裏去掙錢?”我說:“你讀了三年書不說,走的時候才從我這裏拿幾千塊錢,現在又要錢,老子這樣一個診所,能掙多少錢?”他說:“老漢,你別說那麼多,到底寄不寄錢來?不寄,我就隻有在深圳流浪了!”你聽聽這小子的話,好像我前世就欠他的一樣。晚上我又和你彩虹嬸商量,你彩虹嬸說:“你不給他寄錢,真讓他在外麵當流浪漢呀?”又說,“他現在到外麵走了一趟,知道了外麵的錢不好掙,回來幫你又有什麼不好?”沒辦法,我隻好給他寄了三千塊過去。
幾天以後,這小子果然回來了。卻是一個人回來的,你彩虹嬸一見,忙問他:“蘭子呢?”這小子一聽,竟大大咧咧地回答說:“拜拜了!”我一聽這話,吃驚得瞪大了眼睛,便盯著他問:“啥?你說啥?”他又說了一句:“拜拜了!拜拜了你都不知道,就是分手了!”我們聽了,驚了半晌,這才問他:“怎麼分手了,啊?”可這小子並不回答我們的話,卻仍然滿不在乎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難道離了她我就討不到婆娘?”我們見他這樣,知道問不出什麼,也便不問了。第二天,我讓你彩虹嬸到蘭子家去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分手了?你彩虹嬸回來對我說,他們確實是分手了,可到底是因為什麼分的手,鄭全福和蘭子的母親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晚上睡在床上,我和你彩虹嬸歎了大半天的氣,為失去了蘭子這樣一個懂事和穩重的兒媳婦而感到惋惜。
這小子回家後,開始和我一起行起醫來。沒過幾天,我就發覺這小子讀了三年衛校,卻沒有學到多少紮實的技術,大多數都是些一知半解的知識。不過這不要緊,老醫生,少裁縫,隻要他肯學習,肯鑽研,又有我手把手地教他,沒有他學不會的東西。可要命的是他既沒有足夠高的技術和知識儲備,又不肯鑽研學習,隻是想得過且過。回到家這麼長一段日子,我就從沒見他摸過書本。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對他說:“賀春,你曾爺爺和爺爺留下那麼好的醫書,你怎麼也不看一下?”他說:“那些書都過時了!”我一聽,忙說:“啥?過時了,醫書哪有過時的?”他說:“你那《赤腳醫生手冊》,不是過時了?”我說:“即使是《赤腳醫生手冊》,也沒完全過時呀!我們當年就憑著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不是也治好了許多病嗎?”又說,“古人曾經說過,醫術僅能醫病人,不能醫醫人,唯醫書能醫醫人!醫人不解書,還叫什麼醫人?”他聽了我這話,又強詞奪理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沒讀書?我讀的解剖學、生理學、藥物學,你這裏有嗎?”一聽這話,我一下被噎住了,便說:“我是沒讀過你說的那些書,不過我知道書是讀得越多越好!”說完,我知道和他說不到一塊兒去,便不再說什麼了。
如果他隻是不肯上進,卻能夠聽我的話,老老實實地跟著我也就好了。可這小子最終是個不肯消停的!一天,他突然對我宣布說:“老漢,我們這個診所,該進行改革了!”我一聽,便看著他問:“怎樣改革?”他說:“首先,要廢除凡本灣的人看病都不收診費的規定!”我說:“為啥?”他說:“你要明白,我們診所不是慈善機構,不是做好事的地方,看了病收診費,這是天經地義的!”我說:“是天經地義,可當年要是沒有賀家灣人收留我,你老漢的骨頭說不定早化成灰了,更不用說有你們了!”他說:“這是兩碼事,他們收留你是應該的,你本身就是賀家灣的人!你收他們診費也是應該的,因為你付出了勞動!”
我不想和他糾纏,便又問道:“就這一條?”他聽了又馬上說:“還有,藥價得提高……”沒等他說完,我又馬上問:“提多高才算高呢?”他說:“那沒標準,黃金有價藥無價,農村診所,收多收少哪個不是憑醫生說了算!藥又不是油鹽醬醋,油鹽醬醋賣多少錢一斤,大家都很熟悉,藥就不同了,有幾個人知道你那些藥的價錢?再說,也不是家家都有人生病,就是收高一點,病人想計較也沒法計較。醫療市場就是聚錢的磁場,你看看城裏那些醫院,治個感冒沒幾百塊錢,絕對好不了的!可是你才收多少錢,同樣是治感冒,連醫院的一點零頭都不到,怎麼能賺到錢?”
我一聽他說這些,就想起了我從爺爺留下的一本書裏讀到的藥王孫思邈說過的一段話,他說如醫者憑借醫術去謀取財物,不僅是不仁義道德的,而且人和神都會感到恥辱,是一個行醫的人萬萬不能做的。可現在這小子竟然慫恿我做這些,我就已經知道了這小子的醫德有問題,但我還是盡量忍住心裏的不高興,對他說:“治個感冒都要幾百塊錢,這怎麼做得到?”這小子聽了我的話,以為我動心了,馬上又振振有詞地對我說起來:“怎麼做不到,老漢?我跟你說,我在衛校的一個同學,他娘原來也是村裏的赤腳醫生,還有一手治蛇咬傷的絕活,也跟你和媽一樣,在鄉下行了多年的醫,連房子都造不起,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後來我同學的哥哥接了他娘的班,在公路旁邊開了一個診所,沒過幾年,你猜怎麼樣?人家發了,在城裏買了棟十多萬的房子,現在又把診所兼藥店開到了城裏!我那同學就是看到他哥哥當醫生好賺錢,所以考起了高中都沒去讀,而來讀衛校的!人家是怎麼發起財的?同學給我介紹經驗,說他哥哥在村子裏治病,診斷費、治療費、藥費,什麼費都是不能少的,而且說多少是多少,有時病人和他砍砍價,他少三兩塊錢下來,病人還會感激不盡。他摸到病人這個心理以後,每次收費先冒起一截,然後又才少兩塊下來,這就像城裏賣打折商品一樣,看似打了折,實際還賺了!這是一個方法,還有一個方法,就是遇到一些家境好的村民,一服藥兩服藥不讓他的病‘斷根’,慢慢、慢慢地吊到醫,讓他吃過三服四服藥,這才見好就收。為什麼別人治感冒,可以收病人幾十到一兩百元?這就是訣竅!這還是小兒科,人家還有更好的撈錢絕招,比如遇到急性感冒,急性感冒要發燒咳嗽是不是?他就說是得了傳染性肺結核,不得了了;遇到咳嗽喉嚨痛就說扁桃體急性發炎……這樣把小病說成大病,不馬上治療,恐怕就有生命危險!你說哪個人不怕死?那病人一聽這話,再沒有錢也要想方設法去挪、去借,大把大把地把錢掏給他。等人家錢交得差不多了的時候,病人的病也‘治’好了,反過來還要誇他哥哥醫術高明呢!你看人家這醫生又賺錢又賺名,哪像我們捧著金飯碗討飯……”
聽他說到這裏,我的心裏像是吃飯吃到了一隻蒼蠅一樣,有種惡心的感覺,正想打斷他的話,沒想到這小子一點不會看我的臉色,反而說得更起勁了:“人家不但在病人身上賺錢有一手,我告訴你,老漢,人家還賣假藥和過期藥呢!我到他們診所去看了的,你道人家怎麼賣?我跟你說,老漢,藥櫃的抽屜不是分兩層嗎?我同學那哥哥的藥櫃也一樣,但人家那裏麵裝的貨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人家那藥櫃抽屜裏,外麵裝的是真藥,裏麵藏的是假藥。病人來了,他抬眼一看,如果覺得這病人是有點來頭的,便給抽屜外麵的真藥,如果病人是那種老實懦弱好打整的,就給抽屜裏麵的假藥!當然還要看病人有錢無錢,對那些出得起錢的病人給真藥,出不起錢又想病得到治療的窮人,就給點假藥把他們糊弄到。你猜這些假藥和過期藥又是從哪裏來的?我跟你說,專門有做假藥和過期藥生意的販子,隻要你要,那些假藥販子就會給你送來!你以為那些假藥販子會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送喲?才不是那樣呢,人家是開著專車送。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晚上,反正不要你去取貨。那真藥是什麼價,假藥和過期藥是什麼價?老漢你說,人家怎麼不財源滾滾嘛?”
一番話說得我的心像是做了賊一樣咚咚地跳起來。聽這小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樣子,不像是吃竹子屙背篼——在肚子裏編出來糊弄我的。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大半輩子住在這山溝溝裏給鄉親們看病拿藥,還不曉得外麵的世界發生了這樣的變化,真的像別人說的跟不上形勢了!可我也沒有立即反駁他,隻又看著他問:“就這兩條?”他聽了又馬上說:“當然不止!第三,給我買輛摩托車……”我打斷了他的話,問:“買摩托車做什麼?”他說:“老漢,你以為現在出診還像你們過去那樣,再遠的路都靠兩條腿走呀?現在是信息時代了,時間就是效益,時間就是金錢,有了摩托車,不但出診方便快捷,而且對病人來說,還意味著時間就是生命!”說完似乎害怕我會不答應買,接著又說,“你看現在年輕人,別說是我們行醫的,就是做點小生意或經常出門的,哪個還走路?我的那些同學,差不多都買上摩托車了!”我一聽他這話,馬上想起了合作醫療站成立時,你彩虹嬸從城裏買回的那兩張畫報,一張畫報上的赤腳醫生推著自行車,一張畫報上的赤腳醫生騎著馬,覺得這小子這話還說得有點道理,那時有條件的赤腳醫生都能騎馬或騎自行車,何況現在時代已經變了呢?再說,有了摩托車,對搶救一些危重病人也確是有幫助的。當然,我也知道這小子另有小算盤,那就是想顯擺。可是人在年輕的時候,誰又不想顯擺一下呢?他看見同學都有了,自己沒有,難免心裏不想。想到這裏,我本想馬上答應他,可一想到買摩托車又要花三四千塊錢,一下又猶豫了。於是我沒馬上表態,又看著他問:“沒有了?”
他想了一下,又接著說:“還有,那賒賬的規矩也要改……”我知道這小子一說起來,又會滔滔不絕地說出一番歪道理來,便不想讓他再說下去了,於是馬上打斷了他的話,正了臉色說:“你小子給我好好聽著,你說的這些改革,我月亮壩壩裏耍刀——跟你明砍,我不想改,也沒法改……”他一聽我這話,頓時瞪大了眼睛,十分詫異地看著我。我怕他和我爭起來,於是不等他開口,就又急忙說:“你想讓我向你那位同學的哥哥學,還不如叫我提著刀直接去殺人好了!你想想,他坑蒙拐騙,賣假藥、過期藥,當不當是在間接殺人?這樣的昧心錢你老子也能去賺?錢不燒手,哪個都想賺,卻不能昧了良心!我們家裏,從你曾爺爺開始,幾代人都沒做過這樣的事,難道你想從我開始做辱沒祖宗的事?再說,城裏是城裏,鄉下是鄉下,城裏滿大街的人,不知道哪個是哪個,可我們農村,哪個不是開門就相見?要不是親連親、戚連戚,就是一個祖宗下來的,全都是熟人,你要是做了一點昧心的事,不到半天,全灣都會曉得,人家當麵不罵你,背後也會把你祖宗八代全罵遍,你還有啥臉在灣裏見人?”接著,我又對他說,“你真打算當一個好醫生,從今往後,把腦袋裏那些歪想法都通通扔掉,跟著老子好好給人治病!至於別人怎麼發財,怎麼賺錢,你不要去管,隻管走自己的路!再說,我們有這份手藝,雖然發不起大財,卻也不會餓到飯,你說是不是?”
這小子聽完我的話,臉上一副不服氣的神情,我說完後,他的嘴張了張,似乎還想反駁我,可一看我決然的樣子,又沮喪地把嘴閉上了。我看見他這副樣子,又有些心疼起他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想家裏好,總不能不給他一點安慰吧?於是我又對他說:“至於買摩托車,我想了一下,你也說得對,過去我們出診全靠走路,不但費力,有時還耽誤了病人的治療。遇到路遠的,來去就是一天,其他病人隻好在家裏等。現在時代不同了,年輕人大都騎上摩托車了,你想要一輛,老子答應給你買一輛,老子年紀也一天天大了,出診也不太方便了!”這小子見我雖然否決了他的其他改革建議,卻答應了給他買一輛摩托車,臉上的神情就一下轉過來了,馬上對我說:“老漢,你放心,以後出診這些事你就放心交給我好了!”我說:“那你還要練好本事,不然老子還是不放心!”他說:“農村這點子病,大不了就是點傷風感冒,有什麼我不能對付的!”為了不掃他的興,聽了這話,我也沒再多說什麼。
過了不久,我果然湊了四千多塊錢,讓他去城裏買了一輛摩托回來。從此以後,這小子不管有事沒事,都騎著它在村裏村外的公路上顯擺,有時也騎著它出診。可是很快我就發現,這小子壓根兒不適合當醫生,因為他不但缺乏足夠的醫療技術和知識,而且還缺乏對待病人的那份耐心。
你是知道的,一個醫生如果沒有耐心那怎麼行呢?耐心也是一種醫德,體現著一個醫生的修為。比如說給病人診脈,望、聞、問、切,“切”是最重要的。切脈時最需要的就是醫生那分最細微的感知能力,可這細微的感知能力從哪裏來?就是從醫生的耐心和靜心而來。醫生切脈時,不管周圍有多少病人,外界幹擾有多大,醫生都要斂神靜氣,如入無人之境,達到一種神遊物外的境界,用兩根手指去細細地探測病人經絡運行時氣息的微小變化,如果醫生沒有耐心,匆匆忙忙,慌裏慌張,怎麼能診出病人哪兒出了問題?切脈時要有耐心,出診時更是如此。我們過去出診,如果遇到病人隻是一般的病,不需要打針或輸液,那還好說一些,診了脈,了解了病情,處了方,配了藥,再告訴病家怎樣熬煎,怎麼服藥,飲食上需要忌什麼等,然後就回來了。如果碰到病家的病情比較嚴重,需要打針或輸液,那我事先不但要準備好一些防過敏的應急藥品,還必須待在病人家裏,觀察他會不會出現異常現象,要直到病人完全穩定或病情有所好轉後,我才能起程回到診所。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在病人家裏往往一待就是半天,有時甚至要待一個整天。可有啥辦法?這是必須要待的,不然,要是醫生走了,病人才出現異常情況,那麻煩可就大了!正因為我對病人有這份耐心和責任心,所以行醫幾十年來,一次醫療事故也沒有發生過。想起這一點,我就感到有些驕傲。
賀春這小子就不同了,我也不知他一天像鬼攆起來了似的,究竟在忙些啥子?按說他有了摩托車,來去可以節省很大一部分時間,完全可以安下心來,在病人家裏多待上一兩個小時,等病人把藥水打完、情況安穩後再走人。可是他不,到病人家裏把針一打、藥水一掛,也不管病人會不會發生過敏反應或出現異常情況,拍拍屁股就走人,像是哪兒有什麼人在等著他一樣。我說過他幾次,他不聽,反而還自恃有理地對我說:“我出診的一個最大特點就是‘出’嘛,又沒有把診所搬到他們家裏去,為什麼要留下來觀察呢?”接著又說,“我出診就已經是方便他們了,既節省了病人就醫的時間,使他們得到了及時的救治,又免除了病人及其陪同家屬來診所看病的路途勞累,已經夠意思了,怎麼還要我在他們家裏陪伴呢?他們又沒有多給我錢!”我說:“你匆匆忙忙地回來也沒多少事,就留在病人家裏多待一會兒,又有什麼呢?”他說:“你怎麼知道我沒事?買摩托車的目的就是為了節約時間,能夠多看兩個病人,你現在叫我待在病人家裏觀察,還不如不買。”一聽見這話,我感到無話可說了。我想起我們年輕時,腦袋裏成天想的是怎麼治好病人的病,讓他們少受痛苦的折磨,可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除了年輕氣盛和心高氣傲以外,開口閉口就是怎樣多掙錢,所以才沒有耐心在一個病人家裏耗費太多的時間,才不會耐著性子等給病人把藥水打完再觀察一段時間再離開。可我又知道,這種一心隻想賺錢的想法與醫生的職業恰恰又是背道而馳的。長此下去,這小子終究會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