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賀春做起了“遊醫”(2 / 3)

果然不久,我的擔心就變成了現實。這天上午,賀春這小子吃過早飯便出診到黃家溝看一個病人,這個病人是昨天下午就來請了的,約好了這天上午去。我一個人在家裏接診了兩個病人,一個病人是個老胃病患者,他的慢性胃炎發作了,還有一個是感冒患者,打噴嚏流鼻涕加點發熱,不是很嚴重。我給他配了藥,讓他回去多喝白開水和注意休息。剛囑咐完他,學校裏的李老師就來了,一進門就對我說:“賀醫生,賀醫生,快到學校裏去!”我一看李老師慌慌張張的樣子,便問:“出了啥事?”李老師這才急赤白臉地說:“賀健下課時和幾個同學玩遊戲,不小心掉到台階下麵,把頭摔傷了!”我一聽這話,心裏立即像有人揪了一把似的,有些緊張起來,便馬上問:“摔得嚴重不嚴重,怎麼不叫他回來?”他說:“我們叫他回來,可這孩子說回來要耽誤課程,還說不嚴重,可我們一看流了很多血,不放心,所以來叫你去看看!”我一聽說他摔在頭部,又流了很多血,心裏便也有些慌亂起來,於是便顧不得再說什麼,背起藥箱便和李老師一起走了。

可是我剛踏出門檻,賀世益的老婆吳澤英就拐著小腳一顛一顛地跑來了。你還記得灣裏賀世益和吳澤英他們兩個的樣子吧……是的是的,賀世益個子不高,人卻有些胖,看起來紅光滿麵,卻是個老病號。吳澤英個子要比賀世益高得多,長得一雙鷺鷥腿,走起路來晃晃蕩蕩的,你說得一點不錯!是,他們都死了好幾年了,這人嘛,不死世界上怎麼裝得下?好了,我說正經的,她一跑到我門口,看見我背著藥箱正往外走,便著急地叫了起來:“哎呀,你要出去?”

我看見她驚驚慌慌的樣子,急忙問她:“有啥事?”她不等我話音落地,雙手在膝蓋上一拍,就叫著說:“我們家那老不死的病又犯了,你快去給看看……”我一聽是這事,心裏就犯難了,馬上說:“這怎麼辦?賀健從學校的台階上摔下來把頭碰傷了,正流著血,我要去看看!”她一聽這話,也著起急來,像我一樣地叫著說:“這怎麼辦?這怎麼辦?我們家那老頭子你也是知道的,一犯起病來就隻有出的氣,沒進的氣,嚇死人了!”我聽了這話,便說:“你先回去,我到學校去看看,如果賀健確實不嚴重,我馬上就來……”

正說著,突然一陣摩托車聲響,賀春這小子鼻梁上架著一隻蛤蟆鏡,風風火火地回來了。我一見便高興起來,說:“你回來得正好,我這兒正愁著呢!”他一聽我這話,便一腳跨在摩托車上,一腳站在地下對我問:“什麼事?”我說:“賀健在學校裏頭摔傷了,正要去看看,可你世益爺的病又犯了,分不開身呢!”又說,“你世益爺患得有高血壓和冠心病,去年還突發了心肌梗塞,幸虧我去搶救及時,才沒出問題。你現在馬上過去,先給他掛上藥水,有什麼情況就及時來告訴我!”他一聽這話,便說:“他那病我治過一次,都是老毛病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又說,“你去吧,我去給他把藥水掛上就是!”一邊說,一邊叫吳澤英上了摩托。在這小子發動摩托正準備走的時候,我又對他說:“掛上藥水後你要留下來觀察一會兒,記得有一次,他曾發生過藥物過敏……”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這小子已經開著他的摩托“突突”地走了,也不知我的話他聽見沒有。看著這小子的摩托跑遠以後,我才急急忙忙地到學校看賀健去了。

說到賀健,我現在得發一點岔,給你說一說他了!他出生和我們收養他的事,我是給你談過了,但他成長的事,我還沒有給你說過。當然,這人就像地裏的莊稼,隻要有那樣一棵苗苗,隻要風調雨順,就不愁它不長。所以老輩人都說人是愁生不愁長,好像沒過幾年,娃娃就長大了。你這個兄弟也一樣,說話說話的,他就長成一個半大小子上五年級了。說起你這個兄弟,我和你彩虹嬸打小就喜歡他,因為他聽話,一點不像他那個哥哥那樣讓我們操心。這麼給大侄兒說吧,他滿周歲那天,我也像當年他哥哥一樣,把藥戥、藥燈、書、筆、鍋鏟、鐮刀、鏡子、碗等擺在床上,讓他抓周。大侄兒你猜怎麼著?兩次他都爬過去把藥戥抓到了手裏。你彩虹嬸一見,還記得我當時說過的話,她說:“你還沒有抱養他的時候就說,如果是個男孩,長大了跟你學醫,當你的傳人,看來你怕硬是有那個命!”我一聽這話,便十分高興地說:“有這個命就好,這也許是上帝早就給我們安排好了的!”

說也奇怪,這小子後來一連串的表現,讓我們真的看出了他確實是一個天生就該當醫生的料。為啥呢?你說兩三歲的小孩最喜歡什麼?喜歡貪玩是不是?可這小子,在他兩三歲的時候,我發覺他不是喜歡貪玩,而是喜歡待在屋子裏,看著我給病人診病、拿藥,有時還喜歡給我當配角,譬如我要給病人抓藥了,他會急忙跑過去給我把藥戥拿過來,我要搗藥了,他又會急忙去給我把藥臼捧過來。久了,我還發現他有一個怪脾氣,喜歡聞藥味,有次我從外麵回來,正碰見他把藥櫃的抽屜拉開,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地嗅裏麵中藥的味道,那小鼻子一吸一吸,像是十分有味一樣。到了六七歲的時候,他竟然能報出每個抽屜裏的藥名來了。有一次我為了考他,把抽屜打亂了裝進藥櫃裏,然後隨便拉一個抽屜出來,他竟然也回答得絲毫不差,驚得我和你彩虹嬸半天都沒合上嘴巴。現在這小子隻有十二歲,才上五年級,可他能隨口說出許多中藥的藥性來了。有時候他放學回來,遇到我在家裏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可以將我處好的方子,拿去幫我給病人配藥了。大侄兒,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你們文化人有句話,叫近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對,也許是這個緣故吧!當時我就曉得他長大了篤定會成為一個好醫生,那心高興得就像是要融化了一樣!

還是長話短說吧,正因為你這個兄弟比他哥哥要聽話,讀書成績又好,一點不讓我們操心,所以說句心裏話,雖然他是我抱養的,但我要比心疼賀春還要更疼他些!我這點偏心連一些病人都看出來了,說我這是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的舊觀念作怪,可哪兒是這樣一回事呢?所以一聽他在學校裏受了傷,我心裏就非常著急。我本想讓賀春去學校裏瞧瞧他弟弟的,我去給賀世益看病,可我話到嘴邊卻又咽回去了——我要親自去學校看看才放得下心來,所以還是讓你賀春兄弟去了賀世益家裏。

到了學校一瞧,發覺頭皮碰開了一個口子,沒傷著裏麵的骨頭,確實流了不少血,但傷勢算不上很嚴重。那個和賀健一起玩遊戲、不小心將他擠下台階摔傷的同學一看見我,嚇得身子直發抖,一副要哭的樣子。我一見,急忙撫摩著他的頭說:“不要怕,孩子,你不是故意的,叔叔不怪你!”他抖了半天,還是把頭垂得低低的,聲音怯怯地說:“我錯了,叔叔,以後我再不玩了!”一聽這話,我又說:“怎麼不玩?孩子家不玩還叫孩子了?不過以後玩小心點就是了!”那孩子聽了這話,這才點了點頭。我用藥剪將賀健傷口周圍的頭發剪開,用酒精在傷口上消了毒,看見傷口還是有那麼長,我又縫了兩針,然後敷上消炎的藥粉,纏上紗布。處理完畢以後,這才背著藥箱往家裏走。

剛走到家裏還沒放下藥箱,就見賀春這小子又“突突”地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我一見忙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他說:“藥水掛上了,不回來做什麼?”我說:“我給你說過,掛上藥水觀察一下,他年齡大了,又發生過藥物過敏,要是又發生藥物過敏怎麼辦呢?”這小子說:“都是老掛藥水的了,怎麼會呢?”我說:“你怎麼就知道不會呢?俗話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出了事怎麼辦?”又說,“過去我去給他掛藥水,總要等到藥瓶裏的藥水滴完才離開,有一回甚至等了四個多小時……”他沒等我話完,便說:“我給吳澤英交代清楚了的,如果感覺不舒服,就叫她把藥水放慢一些……”

這小子的話還沒完,吳澤英就跌跌撞撞地跑了來,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萬山,萬山,你快去看看,我家老頭子掛上藥水後不行了……”我一聽這話,頓時感覺頭腦都大了,急忙說:“怎麼不行了?”她說:“我也不知道,他說心裏難受,手腳一個勁兒發抖,臉色都變了……”我不等她說完,心裏就知道準是藥物過敏了,來不及再想什麼,抓起藥箱就往外麵跑。那小子大概也意識到出問題了,便追出來對吳澤英說:“我叫你把藥水放慢些,你沒這樣做?”吳澤英一邊跟著我顛著小腳跑,一邊回過頭說:“怎麼沒放慢,放慢了他還是說難受……”我顧不得說什麼,隻撒開腳丫朝前跑。

到了賀世益家裏,果然這老頭子臉色紫烏紫烏的,四肢亂顫,但喊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那藥水還掛著。我一見,急忙去拔了針頭,又馬上打開藥箱,拿出注射器,給他注射了一支抗過敏的針劑。過了一會兒,病人的臉色開始有些好轉了,手腳也不像剛才那麼抖動了。又過了一會兒,病人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見是我,手便伸過來拉住了我的手,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我那時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安慰了他一通便回來了。

我回到家裏,本想將這小子痛罵一頓的,可一想他現在都這樣大了,要是和蘭子沒有分手,也許早就當爸爸了,我怎麼還能像小孩子一樣想怎麼罵就怎麼罵?於是我就盡量忍住心裏的火氣對他說:“我給你說過掛了藥水後要觀察一陣,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不是離得近,今天不就出大事了?”這小子聽了我的話,也沒和我爭論,隻囁嚅著說:“過去他都沒有出現過藥物過敏,哪知道他今天會出這樣的事呢?”見他一副知錯並有些悔意的樣子,我心裏的氣又消了一些,便說:“你既然把病人不舒服了就把藥水放慢一些的話都囑咐了吳澤英,為什麼不告訴她如果病人不舒服了就把針管拔掉的話呢?”這小子紅了臉,又過了一會兒才對我說:“我忘了。”我說:“我行了一輩子的醫,一直小心翼翼,從沒出過醫療事故。你曾爺爺、爺爺也是一樣,一輩子都把病人當成親人,所以才被稱為德行醫生,十裏八鄉的人沒有不稱讚他們的!”又說,“吃一次虧長一次智,搞醫這件事,人命關天,風險很大,這次沒出大事,是老天爺在保佑我們,以後再也不要發生這樣的事了!”

這事發生後,賀春這小子安生了一些時間,到了病人家裏,給病人掛上藥水後,雖然不會像我那樣要等藥水掛完才離開,但也不像過去一掛上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至少要留下來觀察一會兒才走。可啥人啥性是天注定的,就像狗一樣,永遠也改不了吃屎的性。沒過多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於是出現了一次更嚴重的醫療事故——這小子把賀建春、賀建華、賀建國的老娘給醫死了!這事不知你聽說過沒有?還沒聽說過?說起來也不怕丟醜,我就給大侄兒把經過說一說。事情是這樣的,賀建春、賀建華、賀建國的老娘不是都要滿八十歲了嗎?三個兒子,老伴早死了,她是跟著老幺賀建國一起住的。要說這老太太,她不像賀世益那樣經常鬧病,身體硬朗得很,那牙口還嚼得動幹豌豆,你說那身體好不好?平時別說吃藥,連引子水也沒喝過,所以她常常在灣裏誇海口說她要活一百歲!可就是這樣一個人,那天下午,她覺得自己不舒服,她的小兒子賀建國便來請我去給她看看。可不巧的是我到雷家灣出診去了。雷家灣的雷紹柱老漢是個怪人,他不相信任何醫生,每次他病了,都必須要我去給他看病,而且他隻吃中藥,對任何西藥和針藥都一概拒絕。現在這樣癡迷中醫的病人很少了,可是病人相信你,請著你了,你就不能不去呀。我不在家,賀春一聽,背起藥箱便去了賀建國家裏。這小子檢查後,發現老太太是患了胸膜炎,需要注射青黴素,於是在做了皮試後給老太太進行了靜脈注射。注射完畢後,他對賀建國說:“明天和後天我再來給她注射兩次就沒事了!”說完就走了。賀建國等我們家那小子走後,真的也以為沒事了,就扛起鋤頭下了地。可是等他晚上收工回來時,發覺老太太早已死在床上,身體都僵硬了!

一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像是掉進了冰窖裏,心裏想:“終於出事了,怎麼辦?怎麼辦?”可這小子卻不以為然,說:“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做過皮試,發覺沒有過敏反應才注射青黴素的!”我說:“沒有過敏反應人怎麼死的?”他說:“我怎麼知道?”我說:“你等著人家來打官司吧!”他說:“打就打,我還怕他們打官司?”我說:“你不怕老子怕,這診所的執照上寫著老子的名字,你當然不怕!”你彩虹嬸聽見我們吵,也慌了,急忙對我們說:“你們還有心思吵,還不快想法息事寧人,硬要等著人家來打官司或把診所砸了呀?”我說:“能想啥子法,人家人死在家裏擺起的,難道你還有本事去起死回生?”在關鍵時刻,女人倒顯得比我們鎮靜了,她說:“找人出麵說和說和吧,他們如果需要錢,就賠他們一點錢吧!”我一想也隻有這樣了,便問:“你說找誰去說和賀建國他們才會給麵子呢?”你彩虹嬸遲疑了一下才說:“叫賀世忠出麵說說吧,他是支書。”說完她的臉有些紅了。我知道她是猶豫了很久才把話說出來的,於是就說:“那好,我就去試試吧!”說完,我就揣了一萬塊錢去找賀世忠。大侄兒你是知道的,我們賀家灣有個傳統,就是遇到村裏因糾紛死了人,隻要不是太出格,都是就活人不就死人。啥意思呢?就是說一般都是為著活人開脫,因為人死了不能複生,一了百了,可活著的人還要過日子,還有將來,而死是過去了的事,人要為將來著想而不能想著過去,所以就有就活人不就死人的說法。盡管我和賀世忠是情敵,可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再說是他拋棄的你彩虹嬸,也不能怪我。何況他現在又是賀家灣的當家人呢?所以他聽了事情的原委後,便欣然地接受說:“這有啥子?人又不是你們故意害死了的,有啥理由來找你們的麻煩?再說,是他們來請的賀春去給老太太治病,又不是你們自己問上門去的,要說有責任,也是他們先有責任,後才是賀春的責任。你們丟了自己的事去給他們老娘治病,是他們欠了你們的人情,即使是你們不慎出了問題,兩相抵消,就哪個都不欠哪個的了!都是一堆一塊兒住的,低頭不見抬頭見,難道一根眉毛扯下來就把臉蓋住了?今後就不見人了?”說完這番話後才對我說,“你放心,我這就找他們說去,看他們哪個好意思來和你們打官司或來砸你們的診所!”說完果然就去了。

他們果然沒有來找我們任何麻煩,更沒有一點想和我們打官司的意思,反而還通過賀世忠帶話給我們,說老人家那樣大的年齡了,遲早都是要死的,一筆寫不出兩個賀字,也不是有意的,怎麼會來找我們的麻煩呢?聽了這話,我和你彩虹嬸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你一定會覺得奇怪,一場醫療糾紛怎麼就這樣容易解決了,如果放到城裏,還不把天都鬧垮?其實說怪不怪,正如賀世忠所說,大家都住在一堆一塊兒,你知我識,每個人都處在一個人情關係中,沒有哪個人不受人家的人情,欠了一個人情,就好像矮了人一截。另外,在一個小村子裏,大家打交道不像城裏人那樣打一次就算了,是會一輩子把交道打下去的,所以哪個都不想一次就把事情做絕,斷了自己以後的後路。這就是熟人社會的好處,有時人情會大過人命,所以賀建春、賀建華、賀建國沒找我們鬧,反過來還安慰我們。

事情雖然了結了,可我的心裏卻始終結下了一個疙瘩,我覺得我不能再讓賀春這小子跟著我幹了。以這小子的醫療技術和服務態度,遲早還會惹出麻煩,如果讓他繼續跟著我幹下去,到時候痛腳連著好腳,讓我過不了安生日子,不如趁早讓他各自幹去。於是等這事平息過後,我便對他說:“你現在也是二十六七的人了,讀了三年衛校,又跟著我闖了幾年,也應該獨立了!我想了一下,你也不能跟我一輩子,不如我們現在就分開,你好自己出去打你的天下。”這小子一聽我的話,馬上流露出了一副早就期望著的樣子對我說:“這話可是你說的,啊!那好,我也不想連累你,你給我把房子蓋好,我就馬上出去!”我想起才賠給賀建國三弟兄的一萬塊錢,心裏就有些生氣,於是說:“你還好意思叫我給你蓋房子,這回因為你,我又白白丟了一萬塊錢!你想想,你前前後後,讓我扔了多少冤枉錢?”又說,“我就這麼一個小診所,能掙多少錢?再說,又不是隻有你一個,還有你弟弟在讀書,也要用錢……”他沒等我說完,馬上打斷了我的話,說:“我不管那麼多,反正你們生得起兒子,就蓋得起房,沒有房子我就不得出去!”接著又說,“人家世龍叔一輩子挖泥盤土,還給興成哥把新房蓋起了呢!灣裏哪個父母沒給兒子蓋新房?”我一聽他這話,便想了一想說:“你真要我們給你蓋,那我們就在這房子旁邊給你蓋一間,你各人搬過去!”他一聽就叫了起來:“你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你就在這房子旁邊蓋,哪個要你這房子!”我問:“那你想要在哪兒蓋?”他馬上說:“在機耕道旁邊的四方地裏給我蓋!”又說,“我的要求也不高,隻蓋三間一樓一底,外加一個偏廈就行了!”我說:“你這個要求還不高?你老子怕隻有去搶銀行,才能給你把房子蓋起來!”他說:“那我不管,反正我隻要房子!你們不願蓋房子,要不你們搬出去也行,我就住現在的房子!”我說:“你想讓我們搬哪裏去?”他說:“搬哪裏是你們的事!”說完這話,脖子一抬,像是和我前世有冤、今生有仇一樣,將一個又硬又直的背脊甩給我,然後氣鼓鼓地出去了。

晚上我向你彩虹嬸說了白天賀春說的那些話,你彩虹嬸聽了說:“蓋吧,不蓋他怎麼把婆娘接得進來?”——我還忘了給大侄兒說,這小子和蘭子分手後,先後又走馬燈似的談了幾個女朋友,最後才和你現在的這個叫李小琳的嫂子談成功。我說:“他要蓋樓房,我哪找那麼多錢?”你彩虹嬸說:“現在蓋房子不是蓋樓房,還像我們那時蓋幾間平房?蓋幾間平房,就是賀春依了,親家親家母那邊,恐怕也是不得依的!”我說:“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手中沒刀殺不死人,錢才是硬的!要蓋樓房,我們手裏的錢還差老長一截,怎麼辦?”你彩虹嬸說:“借吧,借起我們兩個老家夥又慢慢還嘛,有啥辦法?”又說,“反正就是這一回了,把房子一蓋,婆娘一討,我們就像甩禍事一樣,把他甩出去了!今後管他是好也罷,不好也罷,他各自一家人了,就再也不會來找你的麻煩了!”我一聽這話覺得也對,如果不把他打發出去,要是他再給我弄出個醫療事故出來,讓我一下賠上十萬二十萬,或者讓別人來把我的診所砸了,不是還會損失得更多?於是我便打定了主意給他蓋房。

房子是第二年給他蓋好的,就按照他的意思,把房子蓋在了機耕道旁邊的四方地裏。蓋好房子後,我們一不做二不休,又給他把親事辦了。喜事就在他的新房裏辦的,那天晚上客人走光了以後,這小子突然對我說:“老漢,是你把我們趕出來的,不是我要出來的喲!我現在就把話跟你說明白,從今往後,我們之間就是競爭關係了,你可不要再來幹涉我,說我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了喲!”我說:“現在各做各的事了,我還來說你啥?”他說:“還有,要是你競爭不過了,你可也不要怨恨我,啊!”我聽他口氣實在太大了,便說:“你的大話不要說得太早了,究竟誰輸誰贏,現在還說不準呢!”說完我就回去了。

這事過了兩天,賀世鳳突然耷拉著腦袋,又像是病了一樣到我診所來了。一看見我,那眼睛就期期艾艾地往一邊躲閃,似乎想說什麼又不好開口的樣子。我看見他這樣子,便問他:“世鳳你怎麼了?”他過了半天,這才終於吞吞吐吐地對我說了:“萬、萬山,我、我欠你的醫藥費,能不能再寬我幾、幾天,等我下半年賣、賣了圈裏的豬,我一定來、來給你結清!我、我也知道在你這、這裏掛了那麼多藥賬,實、實在不好意、意思……”我一聽這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便對他說:“世鳳,你這是什麼意思?哪個在向你催賬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忽然看著我說:“你、你沒有催、催我還錢?”我又說:“我啥時候催你還錢了?這麼多年你來我這兒看病都是掛賬,我都沒有催過你還錢,怎麼現在就來催你了?”他聽了我話,似乎還不肯相信,張著嘴望了我半天,這才說:“那、那、那賀春怎麼說是你、你催我們還錢……”一聽這話,我馬上叫了起來:“啥,他來叫你們還錢?”他說:“可不是嗎?賀春拿著欠賬本來對我們說你們家修了房子,經濟很困難,連買藥都沒有錢了,他是受你之托,來把欠診所的錢都收回去!大家也都知道你們家修了房子,又掛了這麼多長的時間,不好意思,都紛紛找錢來交了……”我還沒聽完心裏就明白了,於是立即對他說:“我並沒有叫這小子出來討債,他是打著我的招牌出來向你們收錢的,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呢!”說完我又對他說,“你回去,你那點錢啥時候有了,啥時候給我就是,不要著急!”他聽了我的話後,咧開嘴皮對我笑了一下,轉身回去了。等他走後,我才去抽屜裏找我那本掛賬的本子,賬本卻沒有了。我這才知道這小子早就打定了去收我欠賬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