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了,便跑過去問他:“誰叫你出去收的那些掛賬?”他聽見我問,知道包不住了,便說:“看病給錢,天經地義,何況一些人年年掛賬,搞成習慣,我現在幫你把他們的壞習慣打掉,難道還不好嗎?”我說:“一些人是經常掛賬,可人家也從沒賴過賬,一有了錢都會來銷賬,再說,我也沒有叫你去收賬,你瞎操啥子心?”說完我就大聲說,“收了多少錢,你給我拿出來!”他一聽這話,便說:“這錢我要用!”我說:“這錢又不是你的,你要用自己去掙!”他一聽,又說:“老漢,這話虧你說得出,這錢怎麼不是我的?你總不能把我分出來就不管我了吧?”我說:“我給你把房子修起了,婆娘也討進屋了,你還要我怎麼管?”他說:“這就是管?喊明叫現說,我還需要創業,需要資金!”我說:“你還想創什麼業?”他說:“你也是知道的,這兒是機耕道邊,村子裏的人進進出出,都要打這兒經過,除了開個診所外,我們還想開個賣小百貨的商店……”
我一聽這話,沒等他繼續說下去,便打斷了他的話說:“我們當年把房子修好以後,就有人建議我們順便開個百貨店,可後來一聽說賀大成和鄭玲玲要開,我們就不開了。你大成哥兩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一個是瘸子,一個又聾又啞,這麼多年來,灣裏都沒有人再開一家百貨店,主要就是可憐他們!你現在開一家百貨店,不是和他們搶生意嗎?”他說:“搶生意就搶生意,那有什麼?”我說:“你倒是覺得沒啥子,可大家在背後頭不罵你先人祖宗才怪!”說完這話,我知道錢是要不出來了,便黑著臉離開了這小子的屋子。
回到家裏,我把這小子打著我招牌去收掛賬和準備開百貨店的事,又對你彩虹嬸說了。你彩虹嬸到底是做娘的,護犢心切,聽了我的話便勸我說:“算了,你也別氣了,他收了就收了,自己的兒子,也不是外人!”我說:“我不是心疼那幾千塊錢,主要是今後叫我賀萬山怎麼見人?你都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賀萬山行醫啥時候對病人說過錢的事?啥時候催過病人的掛賬?現在老都老了,才給大家留下一個不厚道的印象!”又說,“如果他把錢拿去辦其他事還好說,偏偏要去開個百貨店和大成兩口子搶生意,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是我們讓他這樣做的!”你彩虹嬸聽了說:“他們要開,你也要把心放開一些!”我說:“你以為開個店,就是他個人的事喲?這麼多年來,灣裏都沒有人出來開第二家店,為啥?主要是大家都有個想法,人家是殘疾人。誰再去開一個店,誰就是去搶殘疾人的飯碗!現在他把店開起來,不光是會影響到他和大成、玲玲的關係,還會引起全灣人對我們的看法,讓我們怎麼有臉去見大成和玲玲?”你彩虹嬸聽了我的話,也說:“你說得也對,明天我再去勸勸他,讓他別開這個店了!話又說回來,灣就這麼大,已經開了一家,現在再開一家,又能賺到多少錢?”我一聽你彩虹嬸這話,立即說:“你自己養的兒子還不知道他的脾氣?這小子想幹的事,你不讓他去碰個頭破血流了,他是不曉得回頭的。他要開就讓他開吧!”說完,我們就再不說什麼了。
這樣,這小子既開起了診所,又開起了小百貨商店。開業那天,這小子張狂得不得了,把他衛校的那幫哥兒兄弟都請來了,光摩托車都停到院子外麵的機耕道上去了,又是放鞭炮,又是猜拳行令的,整得個雷吼地的。我看見了,便對他說:“你小子是騾子是馬,還沒到道上跑,就這樣扯旗放炮的做啥子?隻怕是歡喜過了頭,會打破碗呢!”他聽了我的話,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別管我,我遲早會超過你!”我說:“你超過我好哇!古人都說一代更比一代強,你真的比我強,我睡著了都要笑醒,隻怕你娃兒會歡喜開頭、慪氣收場呢!”他聽了這話,像是更生氣了,理也沒理我就走了。
果然不到半年,我的話就應驗了!怎麼回事呢?我不說你也猜得到,那就是不管是診所還是百貨店,他都開不下去了!尤其是百貨店,這灣裏人也怪,明明這小子的店在大路口,來來去去都方便,可大家寧願繞來繞去,也要到大成和玲玲的店裏去買東西。看著病人不到自己的診所來,看著貨架上的貨物一天天發黴,這小子終於著急了。一天,他垂頭喪氣地走到我的診所裏來,一進門就說:“老漢,我的診所和店都開不下去了,你說怎麼辦?”我一聽這話,便說:“你不是還要和我競爭嗎,怎麼開不下去了?”他憤憤地橫了我一眼,似乎想發泄什麼,然後才強壓住了心裏的火氣說:“我知道,我現在這樣子,你是看我笑話了!”我一聽這話便說:“老子看你笑話?老子要看你的笑話,怕一輩子也看不完!”他一聽我這麼說,馬上又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才說:“你沒看我的笑話,那就要給我出主意!”接著不等我回答,又馬上往下說了,“我打算把百貨店裏的商品賤價處理給賀大成,把店關了,然後還是回來跟你一起行醫……”
一聽他這話,我立即說:“你當初就不應該開這個百貨店,現在把它關了,說明你還不糊塗!”說完我也不等他回答,又接著說,“你如果需要我去給你大成哥和玲玲嫂子說一下,把你店裏沒過期的商品接過來,我倒是可以去說的!可你又要回來和我一起行醫,那可不行……”他一聽我這話,立即叫了起來,說:“為什麼不行?”我說:“你既然出都出去了,還回來做啥子?再說,老子現在診所的生意也不是很好,我一個人完全夠了!”他聽到這裏,抬起眼睛看著我,眼神既有些憤憤不平,又有無可奈何的樣子,然後才說:“可我診所裏一點生意也沒有……”
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十指連著心,看見他這副樣子,我的心又軟了。我想了一會兒,才突然說:“你沒有生意,不會出去找生意嗎?”他聽到這裏,眼睛閃出了一點火星,然後盯著我問:“怎麼找?”我說:“你不是有摩托車嗎?雖說你們那些同學出來新開了很多診所,可也並不是每個村都有,但沒有診所那些村的人也照樣要生病,你不能騎著摩托車把醫送到這些村去?”說完見他還有些不明白的樣子,我又說:“醫家有多種多樣,過去有鋪醫、堂醫、擺攤醫,還有一種醫生叫走方醫。為啥叫‘走方醫’?就是行走四方的醫生,也叫遊醫!你可別小看了遊醫,小時候我經常看到遊醫到我們灣裏來,現在我還記得他們的樣子,穿著長衫馬褂,背著一隻黃包袱,手裏搖著一隻鈴子,一邊在路上晃晃悠悠,一邊叫喊治療疑難雜症。一聽見鈴聲,我們就知道是醫生來了,馬上跑出去,在他背後嬉戲打鬧。這些醫生隻要在村裏一出現,馬上就會有人把他請到家裏去。醫生在人家家裏吃了飯,就免費替人家看病。來的時間多了,大家就慢慢熟悉了。遊醫給村裏人看了病,要是這家人沒錢也賒賬,說以後來了再收。這些遊醫治好一個病人以後,便通過這個病人和他的親戚朋友幫他做宣傳,久而久之,信他的人多了,他就不做遊醫了,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告訴大家後,人們有病就去找他醫治,有的遊醫後來還成為很有名的醫生。你現在在賀家灣開診所,也不想想,我老漢行醫幾十年了,你才幾天,你說病人相信你還是相信我?還說要和我競爭!所以我想,你與其在家裏餓老鴰守死魚鰍,不如騎上摩托,帶上中藥、西藥,先到那些沒有診所的村去當‘走方醫’。等名聲出來了後,還愁沒有病人來找你?再說,你的那些同學當中,就沒有當‘走方醫’的?”
我的一番話說完以後,這小子的眼睛果然亮了,他看著我說:“我也想過當遊醫,可怕別人笑,現在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試一試了!”說完這話,又接著說,“不過,老漢,我把話說到前頭,如果還不行,那我可是要回來的!”我說:“有啥不行的?不管做啥子醫,你都要用心!你隻要用了心,天下沒做不好的事!”他聽我這麼說,就不再說什麼了,喜滋滋地回去了。
這小子從此就當起了遊醫。他在摩托車後座上燒了一個架子,又找裁縫縫了一個裝中藥的包袱,和過去遊方郎中的黃包袱一模一樣。他將中藥包袱和西藥藥箱往架子上一放,就等於把一個診所全讓摩托車給馱了。他又在摩托車的把手兩邊,各捆了一麵小旗子,一麵小旗子上寫著“中醫世家”四個字,一麵旗子上寫著“妙手回春”四個字。摩托車一跑起來,那小旗子就呼啦呼啦直響,像是給他打氣似的。加上這小子不論走到哪兒,都把我給抬出來。人家一聽他是賀萬山的兒子,還有啥懷疑的?慢慢地,這小子真像我估計的那樣,在一些村莊打開了局麵,找他看病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有時,他一天能看十來個病人,有時甚至超過了我,能看二三十個病人,在周圍的村子裏也漸漸地有了一點名聲。
可是西瓜皮打掌子,這小子到底不是正經材料,才稍微有點生意,他就又打起了歪點子。有天,黃家溝的黃仕才突然來到我的診所,他望了我好一陣,才遲遲疑疑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處方箋對我說:“賀醫生,平常我到你這兒來弄服藥,最多六七塊錢,今天你兒子小賀醫生給我開了一服藥,說要三十多塊錢,我嫌貴了沒抓,你給我看看是些啥子藥,怎麼這麼貴?”我接過藥方一看,眼睛就大了!這個狗雜種,怎麼能這麼糊弄病人,這完全是在騙病人的錢嘛!可因為是自己的兒子,我不便揭穿,隻對黃仕才說:“老黃,如果你按照他上麵的處方抓藥,可能確實要三十多塊,不過你的病並不需要這樣貴的藥!這樣,你把這個單子留下來,我給你另外處個方子,就在我這裏抓,既不要這麼多錢,藥效也是一樣的!”說完,我就另外給他處了一個方子,他花了六塊多錢,拿著藥走了。
晚上,我揣上黃仕才的那個單子,又到這小子家裏去了。一進屋,我就想罵他的,可看見兒媳婦在旁邊,我隻好把氣忍住了,對他說:“最近生意怎麼樣?”他麵露喜色,嘴裏卻說:“馬馬虎虎!”我說:“生意不錯就好!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提醒你,卻沒有提,今晚上不得不對你提一下了!”他立即問:“啥事,老漢?”我說:“你都行了好幾年醫了,也還沒取得個醫師證,診所也沒取得個合法的手續,抽時間去考個證,辦個正式執照吧!”他一聽忙說:“老漢,我以為你趕過來要說啥重要的事呢,原來還是這事!”說完又不以為然地回答我說:“要什麼執照?你看你辦了執照的,每年不但要向上麵交兩三千元的管理費,遇到年終了,還要交檢證費,藥檢時要交藥檢費,遇到培訓時還要交培訓費,還有什麼體檢費、消毒費等雜七雜八的費用。這還不說,你還要完成鄉衛生院給你下達的疾病防疫、衛生宣傳等任務!我不辦什麼執照,每年不但少交幾千塊的費,還要節省許多工夫,哪點不好?”我耐著性子聽完他的話,這才說:“你說的雖然是事實,可你沒有醫生資格,診所又沒有辦執照,縣裏每年都要開展打擊非法行醫活動,如果清查起來了怎麼辦?”他說:“那有什麼,他清查起來了再說!”說完馬上又補了兩句,“山高皇帝遠,我不相信他們能查到賀家灣來!”
我聽他這麼說,反倒覺得我的話是多餘的了,於是我便不再說什麼。這時李小琳也到裏麵屋子裏去了,我便掏出那張處方往那小子麵前一放,說:“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他朝那張處方瞥了一眼,故意裝作不明白地問:“怎麼了?”我說:“你小子能呀,知道故弄玄虛、瞞天過海了!明明是金銀花,你在處方上要寫上雙寶,明明是胡椒,你要寫成古月!人家隻是感冒引起一點消化不良,幾味藥就可以解決問題,你卻開了三十多味藥,而且盡盯著貴藥開,你學你那同學的哥哥,倒學得很像的嘛!”我一邊說,一邊盯著他,以為我說完,他的臉會紅,卻沒想到他一點也不在意,說:“這有什麼?現在那些大藥廠還搞這些偷梁換柱的把戲呢!不信你到醫藥公司去問問,一些很普通的藥拿到廠裏換個名字,就成了新藥、特效藥,立即騾子就賣出了馬價錢!藥是怎麼貴起來的?就是這麼貴起來的!”我一聽這小子的話,就知道他不會認錯了,便說:“好,你有理,我沒有理,你小子就這樣走下去吧,遲早有一天,你會栽的!”說完這話,我就回家了。
果然不久這小子就栽了,不過不是栽在給病人開貴藥和瞞天過海上,而是栽在縣衛生局開展的打擊“黑診所”和非法行醫的專項行動中。這天下午,我正在診所給一個病人看病,你彩虹嬸忽然神色慌張地跑回來了,還沒進門,就在院子裏喊了起來:“老頭子,老頭子,不好了,不好了……”我一見她這個樣子,急忙把兩根診脈的手指從病人手腕上放了下來,盯著她問:“出啥子事了?”你彩虹嬸一步跨進了屋子,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我說:“縣上打擊黑診所和非法行醫的人查到賀春的診所沒有執照,也沒有執業醫師證,並且……”見她吞吞吐吐不肯說的樣子,我又馬上追問:“並且什麼?”她看了一眼病人,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還在他的診所裏查到了假藥,執法隊的人要取締他的診所,還要罰他的款,你快去看看吧……”我聽說這小子還賣假藥,大吃了一驚,忙說:“我去看啥子……”你彩虹嬸一聽我這話,馬上叫了起來:“灣裏好多人都去幫他說情了,你不能不管呀?”旁邊病人也說:“賀醫生,要不你去看看吧,我是老毛病了,不要緊,等你去把事情說好了後回來再給我看病也不遲!”我說:“我又不認識執法隊的,我去了,難道執法隊就不取締他的診所,不罰他的款了嗎?”你彩虹嬸又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聽說帶隊的是葉院長和賈姨的小兒子,你去說說,說不定會起作用的……”
我一聽這話,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看著你彩虹嬸說:“葉院長的小兒子,你認識嗎?”你彩虹嬸搖了搖頭。我說:“既然你都不認識,我哪裏又會認識他?”你彩虹嬸說:“即使不認識,你去給他說說我們和他父母的關係,他也會知道的……”我沒等她說完,便馬上說:“那我就更沒臉去見他了!你想想,葉院長和賈姨當初是怎麼對我們說的?對我們又寄托了多大希望?可現在,我賀萬山的兒子不但非法行醫,開黑診所,還賣假藥,我還有啥臉去給這小子說情?茅坑邊撿根帕子,我好開口呢?”你彩虹嬸聽了我的話,更像熱鍋上的螞蟻急了起來,嘴裏叫著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我說:“你要是不放心,去看一看可以,但你千萬不要去說情,更不能去阻撓人家執法!這小子,不讓他碰點尖尖石頭,他不曉得厲害!”你彩虹嬸聽了這話,果然絕望地去了。
不過事情解決得還算便宜了這小子。怎麼回事呢?不瞞大侄兒說,縣上的執法隊這天下午在賀家灣的執法沒有進行下去。為啥執行不下去?我一說你就明白:城裏那些大醫院倒不是黑診所,可卻不是為農村人開的。農村人到城裏的“紅診所”看次病,少則幾百元錢,多則成千上萬元,你說農村人怎麼看得起?所以農村人說:“耕一春,收一秋,病一次,汗白流。”又說:“脫貧三五年,一病回從前。救護車一響,兩頭豬白養。一人生病,全家受累,賣了豬鴨,不夠藥費……”到城裏的“紅診所”看不起病,他們就隻有把自己的命交給鄉下的“黑診所”了。他們才不管你是“紅診所”還是“黑診所”,隻要能用很少的錢治好自己的病就是好診所,他們就信他!所以縣上的執法隊到各地去取締黑診所和打擊非法行醫,都會有很多村民來給“黑診所”講情,甚至阻撓執法隊執法。更何況我們賀家灣,雖說平時大房和小房在一些小事上有些不和睦,可遇到像縣上執法隊來取締“黑診所”這樣的事,大家就會馬上胳膊肘往內拐,不論是大房小房,都會看成是自己的事跑去幫忙。因此我們賀家灣的團結,那是牆上掛喇叭——有鳴(名)有鳴(名)又有鳴(名)的。這天下午,全灣的人把執法的那幾個人圍在中間,你一句我一句地要求執法人員撤銷對這小子的處罰並允許繼續營業,還做出了不答應就不讓工作人員離開的樣子。執法人員害怕鬧出群體性事件,最後終於做出了妥協,隻沒收了這小子的假藥和象征性地罰了一點錢就回去了。
這次執法檢查,由於賀家灣宗族的阻礙,這小子的黑診所沒有取締,雖然收走了假藥,罰了一點款,可根本沒有傷到這小子筋骨。應該說這小子的運氣算是不錯的了,可這小子似乎一點也沒吸取教訓。晚上你彩虹嬸剛把飯舀到桌子上,這小子就在院子裏大呼小叫了起來:“賀萬山,賀萬山,你出來……”聽見這小子直呼我的名字,你彩虹嬸手裏的碗“哐”地掉在了桌子上,然後打開門對外麵說:“賀萬山這幾個字是你大呼小叫的?你不怕遭雷打?”這小子說:“沒你的事,叫賀萬山出來!”我一聽這話,擱下碗就走出去了,然後對他說:“有啥事你說吧?”他說:“我正式通知你,從今晚上起,我們正式斷絕父子關係,你再不是我的老漢了!”又說,“我出了事,灣裏不相幹的人都來幫我說情,你卻見死不救,躲在屋裏連麵也不露,你不像當爹的,所以我宣布我不再認你是老漢了!”當時,大侄兒,你是不知道,我心裏那個震驚、痛苦、羞愧、憤怒……真是啥子味兒都有了。我突然大叫了一聲:“畜生,你給我滾開!”你彩虹嬸聽了這小子一番話,這時也回過了神來,對他說:“你就是再不認他,你也是他生出來的!”說完也吼了一句,“還不快滾!”那小子聽了,這才轉身走了。
這小子走後,我哪還有心思吃飯?淚水在眼裏團團轉。不是我意誌軟弱,你想哪個做父母的,辛辛苦苦把兒女帶大,卻會被兒女宣布斷絕父子關係?你彩虹嬸知道我心裏難過,便勸我說:“他這是因為下午的事,心裏的氣還沒散開,才把氣撒到你身上的,你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又說,“他也是一時的氣話,哪會真的和你斷絕父子關係?”可是我又哪兒聽得進去?我端了一把椅子坐到院子裏,我現在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可我卻覺得那月光很冷很冷,跟我的心一樣冷。我想起你彩虹嬸想要他的時候,那心情是何等的急切;想起這小子才生下來的時候,我和你彩虹嬸又是何等的高興;想起這小子從上小學到開診所,花了我多少錢,我們是把心都掏出來給他了,現在一次一次地出事,他不責怪自己,反倒打一耙,怪到我身上來了!我越想越委屈,真想放聲大哭一場。你彩虹嬸見我像菩薩一樣在院子裏坐著,叫了我好幾遍去睡,可我既不想動,也不想睡。這樣坐了很久,我看見你賀健兄弟從屋子裏走出來了。他來到院子裏,緊緊地依偎在我身邊說:“爸,你放心,哥哥不認你,我認你!他今後不養你,我一個人養你和媽!”一聽這話,我眼裏的淚水再也包不住了,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然後我的手在這孩子的頭上反複撫摩著,嘴裏沒說話,心裏慢慢暖和了。又坐了一陣,我們父子倆終於牽著手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