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彩虹嬸丟下我走了
你彩虹嬸是在蘇孝芳動手術的第二年去世的。病來得很突然,事先一點征兆也沒有。當然不是沒有征兆,是我們都忽視了。那年你賀世普老叔在城裏退了休,被賀端陽三顧茅廬請回來做我們賀家灣矛盾糾紛調解小組組長,和立德、東川、大成幾個賀家灣在外麵吃國家糧的退休老漢成立了一個“賀家灣返鄉退休老人協會”。過春節時,他們幾個人出錢請了竹陽鎮的川劇團來唱戲。村裏好多年都沒唱過戲了,所以那天來看戲的人,不但裏三層、外三層把學校外麵的操壩站滿了,連那棵老黃葛樹上和學校的圍牆上都爬滿了人。那天唱的是一出苦戲。戲唱完以後,大家都覺得不過癮,這時也不知是哪個裝怪,突然在人群裏看見了你彩虹嬸,就故意大喊起來:“鄭醫生,我們請鄭醫生上台給我們唱一段《紅燈記》,大家說行不行?”大侄兒知道當年你彩虹嬸是我們大隊宣傳隊的台柱子演員,她演的李鐵梅在全公社的文藝調演中還得過獎呢……哦,我前麵說過的?對,你看我這人,老了忘性就是大,前麵說了的話後麵就忘記了。好,不說過去的事了,隻說那人的話一完,很多人都跟著他叫起來:“對,鄭醫生唱個老歌給我們聽聽!”
那天,你彩虹嬸跟我坐在一起的,大侄兒你都知道,這人老了就不好看了。你彩虹嬸已經不是當年演小鐵梅的樣子了,發胖和長寬了的腰身、大腿,代替了過去苗條的身段。花白的齊耳短發,代替了原來那根垂至腰際的又粗又長的獨辮子。滿臉細細的皺紋,代替了早先那張清秀、嫵媚的麵孔,手背上呈現出幾塊老年婦女常見的黑褐色斑點。你們文化人有句酸溜溜的話叫作啥?歲月不留情!對,這人的心性再高,可也是經不住歲月的磨蝕對不對?聽見大家朝她喊叫,她就紅了臉,然後不好意思地說:“老都老了,想唱也唱不出來了,一副破喉嚨,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可是沒等她說完,那些人還是朝她起哄,說:“難聽我們也要聽,你就不要推辭了!”又說,“不就是過年圖個熱鬧嗎?又不是哪裏比賽!”
說著,一些人還過來拉你彩虹嬸,你彩虹嬸知道沒法推脫了,便又找了一個借口,說:“我連歌詞都記不得了,還唱啥?”可那些好事者又說:“記不得我們幫你記!”接著還憋出當年你彩虹嬸扮演李鐵梅的聲調來,“奶奶,你聽我說——”引得場上一陣大笑。你彩虹嬸聽見這鴨公叫的聲音,也忍不住笑起來,說:“你既然記得,你上去唱嘛!”他們說:“我們要有你唱得好,就上去唱了!”說著,喊的喊嬸,喊的喊妹子和嫂子,還有喊鄭醫生的,都把你彩虹嬸往台上推。你世普老叔見了,大約想起了當年追求你彩虹嬸的事,這時也想重溫一下舊夢的,也慫恿她說:“彩虹,唱就唱,怕啥,你又不是沒唱過?”說完這話後又說,“你來唱,我還是來給你拉胡琴!”
眾人一聽這話,更高興了,爭著把你彩虹嬸拉到了台上,又跑去把劇團的板胡拿來給了賀世普。你彩虹嬸知道今天不唱不行了,便說:“你們逼鴨子上架,羞死了人!”眾人說:“不羞不羞,我們歡迎!”說完鼓起掌來。你彩虹嬸咳了兩下,似乎在為演唱做準備。賀世普也坐下來,調了調琴弦,做好了準備,然後朝你彩虹嬸點了點頭。可賀世普正要拉弦的時候,這時琴弦卻“嘣”的一聲從中間斷了,聲音十分清脆。我一聽那斷弦的聲音,心裏一顫,似乎遭人打了一下似的。但我並沒有往一邊想,隻是覺得奇怪:“怎麼琴還沒有拉弦就斷了?”賀世普也像是感到十分奇怪,把琴弦反複看了看,然後重新換了一根弦。賀世普把新弦調了調後,才咿咿呀呀地拉了起來。開始拉得很不連貫,像殺雞殺鴨一般,拉了一會兒過後慢慢地找著了一些感覺,琴聲才漸漸地有些悅耳起來。戲班裏打鼓和打板的師傅在旁邊,也趕熱鬧似的幫著敲起了鼓板。場上這時安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都看著你彩虹嬸。賀世普先拉了一遍過門,才對你彩虹嬸說:“好,現在開始!”你彩虹嬸聽了這話,像當年一樣,手握在胸前,做了一個甩辮子的動作,動作自然是僵硬的。當然,眾人也沒介意,尤其是那些從當年走過來的一夥老人,像是沉浸在了昔日的氛圍中。賀世普拉了過門,你彩虹嬸念了一句道白:“奶奶,你聽我說——”念完,就隨著賀世普的琴聲和劇團師傅鼓板的節奏,唱了起來: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沒有大事不登門。
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
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剛唱了幾句,台下就有人跟著輕聲地哼了起來,後來越哼聲音越高,慢慢地蓋住了台上你彩虹嬸的聲音。你彩虹嬸唱了幾句,漸漸感覺跟不上氣了,急忙背過身子,連續打起嗝來。賀世普一見,急忙停止了伴奏,對你彩虹嬸問:“你怎麼了?不能唱就別唱了!”台下的人一看,也都住了聲音,有些詫異地看著你彩虹嬸。你彩虹嬸又打了幾聲響亮的嗝,才回過頭來對賀世普說:“沒啥,繼續拉!”賀世普果然重新操起琴,繼續往下拉,直到彩虹嬸堅持著唱完,這才停下來。你彩虹嬸唱完後,場上隻有少數年輕人鼓掌,大多數人,特別是從當年走過來的人,有的垂著腦袋像是在深思,有的幹脆眼角掛著淚水。他們不知在想什麼?或者是在緬懷那個物資極度匱乏但精神卻十分充實的年代,或是在感歎歲月的無情,昔日的窈窕少女成了今天的垂垂老婦!他們更不知道,幾個月後,你彩虹嬸就離開大家走了。後來我想,那天他們帶有幾分玩耍心情的臨時動議,或者就是老天爺故意安排的,讓她用這種方式與人間告別。
不過當時我也並不知道這些,回到家裏我才問她:“你怎麼唱著唱著打嗝了?”她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喉嚨裏老是有種酥癢的感覺,像雞毛粘到了上麵一樣。嗝也多,想忍也忍不住……”沒等她說完,我認真看了看她的臉色,發現她的臉色有點發灰,帶點病態的蒼白,於是便又問了她一句:“喉嚨隻是發癢?痛不痛?”她說:“痛倒不怎麼大痛,但有時吞口水有點不順暢,像有東西在那兒擋了一下似的。”聽了這話,我叫她把舌頭伸出來看了看,然後又叫她把手伸給我,我給她把了一下脈,完了後我又問她:“還有哪兒不舒服?”她說:“除了喉嚨有些不舒服,我也沒覺得還有什麼不舒服,人老了嘛,反正會這兒不生肌、那兒不告口的,管那麼多!”我一聽這話,有些放心了,就按照治療慢性咽炎的方子,給她開了一劑中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