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彩虹嬸丟下我走了(2 / 3)

可是連續服了好幾服中藥,不但沒減輕她那打嗝的症狀,反而還嚴重了。有時睡著睡著覺,我突然會被她一串響亮的嗝聲驚醒,另外吃飯和吞口水,不僅僅不舒服,還有些發痛。過去她是飯幹飯稀都能吃,可現在飯稍幹一點,她就要去泡米湯。看見她這樣,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有天晚上我對她說:“我們好久沒進城了,明天我們進趟城,好不好?”她聽了這話立即問我:“進城去做啥子?”我說:“到賀健醫院裏去,讓他給你檢查一下病!”她說:“我不去!”我說:“怎麼不去?”她說:“不檢查沒病,一檢查哪兒都是病!”又說,“你還是繼續給我開中藥吃!”我說:“俗話說,醫生治不到自己的病,我一連給你開了七八服藥,可你吃了都不見效……”她似乎不想讓我說下去,我的話還沒完,她就打斷了說:“誰說的沒有見效,我這兩天就覺得好多了!”又說,“再說,醫生治不到自己的病,可我又不是你,怎麼治不到?”我說:“一起過了幾十年,連你也變成了我,我也變成了你,所以就治不到了!”她聽了這話突然笑了,臉上泛出了一抹紅暈,這是她在我的腦海中保留的最後一次微笑。笑完了才說:“真的不去,就這麼一點小病,去麻煩他做啥子嘛?再說,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丫鬟吊鑰匙——當家不做主,去了,又會讓他兩麵作難,你說是不是?”我說:“他再做不了主,可你是他媽!”可她還是堅持說:“你放心,我現在就是喉嚨有點毛病,還吃得走得,離死還遠得很!”又說,“要去你去,我反正是不得去的。”我說:“專門讓你去檢查病的,你都不去,我去做啥?”

接下來,我隻好又繼續給她開中藥吃。這樣又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我不但發現她吃飯吞咽越來越困難,人也迅速地消瘦了,臉上呈現出一種菜青的顏色。這時我不敢自己做主了,立即給賀健這小子打了電話。

我把他娘的症狀給他大概說了一下,這小子一聽完,可能心裏比我清楚,立即就在電話裏大聲對我說:“爸,那你還等什麼?明天就帶到我這兒來檢查一下!”我說:“我早就叫她來檢查,可她不願來,怕你小子又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他聽了這話,像是更急了,說:“爸,你現在還說這些,趕快帶來檢查!我估計媽的病非常嚴重,大概是……”說到這裏,這小子突然不說了。我聽了他這半截話,心裏更沒了底,立即問他:“是啥?”這小子仿佛怕我擔心,馬上把他剛才的話收了回來,說:“我也說不清,明天檢查了再說!”

第二天,我們就進城去了。那天,我坐在靈健醫院賀健這小子的診室裏等候檢查結果,診室的牆壁一片雪白,在頭頂節能燈的照耀下,發出慘白的光輝。屋子裏暫時還沒有病人來,十分安靜,我坐了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安起來。我想起了幾十年前葉院長對我和你彩虹嬸說過的幾句話,他說:“醫生的診所是兩個世界,對一些人是中轉站,在你那兒治好了病,他活了下來,可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可能是最後的歸宿。”我不知道你彩虹嬸此時會被這個“中轉站”給轉到哪裏去?我默默地在心裏為她祈禱,希望她能繼續被轉到生的旅途上,陪伴我走完最後的人生。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賀健這小子進來了。這小子臉上掛著一種肅穆而肅殺的表情,上嘴唇咬著下嘴唇,走進屋子,“咚”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然後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翻了翻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天花板了。一看他這副表情,我便意識到了不好,我想問他什麼,卻又不好開口,於是便也默默地看著他,等著他開口。

屋子裏安靜得能聽見節能燈發出的“噝噝”聲,空氣似乎就要爆炸了。就這樣過了一會兒,這小子終於像忍不住似的把身子坐直了,然後看著我說了一句:“媽的病不太樂觀!”聽了這話,我才急忙問:“該不是絕症吧?”他又停了一下,然後垂下了頭,像是喃喃自語地吐出了幾個字:“食道癌晚期……”

盡管我心裏早已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一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像當頭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一下子傻了。我身子僵硬地坐在凳子上,可覺得整個人都有些飄忽,我的身邊,響著風、雲、狂飆、旋流等各種各樣的聲音,腦子和心裏一片空白,隻目瞪口呆、絕望地望著牆壁。

那天,我也不知道我和你彩虹嬸是怎樣走出賀健這小子的醫院的。我隻記得這小子留過我們,還要你彩虹嬸留下來住院,可是你彩虹嬸卻說什麼也不答應。她提著賀健這小子給她開的藥,還笑著說:“你媽就這樣嬌氣?你給我開了這樣大一包藥,我回去吃了就會好的,還住啥子院?”又說,“我在這裏住院倒是吃現成的,可你老子回去哪個煮給他吃?”賀健這小子緊緊地咬著嘴唇,我看得出他在努力克製著不讓淚水掉出來。他沒有再留我們,把我們送了出來。這天他把我們送得很遠,出了南門場口,又送到馬鞍山埡口。過了埡口後,他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遝錢塞到了我的手裏,又壓低了聲音悄悄對我說:“爸,你是醫生,知道得了這種病,我們都無力回天,這點錢拿回去,媽想吃什麼,你就盡量給她買,啊!”我說:“她要是吃得下去,又是好人了!”這小子又說:“要實在不行,還是抬來住院吧。雖然我們救不了她的命,卻可以延緩一下她的痛苦。”我說:“她要是願意住院,今天就不會回去了!連今天來檢查,都是我再三動員的,她知道你在醫院裏當不到家,所以不願給你添麻煩,你知道嗎?”說完我就轉身走了。走了很長一段路,我回過頭去,看見賀健這小子還站在埡口上看著我們。我心裏一熱,覺得這小子還是很有孝心的,隻是這輩子錯找了一個當官的老丈人,才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似的。

長話短說吧,大侄兒,你彩虹嬸回到家裏,又拖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才去世的。我簡直都不敢給大侄兒說她受的那種折磨,那是活活地被餓死了的。最初從城裏回來後,她還慢慢咽得下去稀飯,可後來就不行了,隻能進一點流食,後來連流食也不行了,就靠吊針維持那一口氣。她原來的體重是一百一十多斤,到她死的時候,我去把她往椅子上抱,那身子輕得像是一張紙,一身的骨頭似乎要戳破皮膚鑽出來。我看著那副樣子,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有眼淚嘩嘩地往下掉。賀健這小子真的還算有良心,在你彩虹嬸生病期間,三天兩頭往家裏趕,有時趕回來都深夜了,第二天天不亮又趕回去上班。可胡靈在這期間隻回來了一次,你說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