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白天大都是在鐵匠鋪裏度過的。特別是冬季和陰雨天氣,我整天都在那裏。很快,我對這種勞動著了迷。鐵匠把鐵塊隨心所欲地擺弄,這場持久的戰鬥像一出感人肺腑的戲劇,使我激動不已。看著從爐火中夾出來放在鐵砧上的鐵塊在鐵匠的攻無不克的努力之下像柔軟的蠟一樣卷曲、伸直、揉成一團,我嘖嘖稱奇。犁體做成了,我就蹲在犁體前麵,卻再也認不出前一天那塊奇形怪狀的廢鐵來。我細細端詳著每一個零件,似乎是力大無比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況下把它們捏成這個樣子的。這使我不禁遐想著一位遠遠眺見過的姑娘,在我對麵的窗下,整天用她那纖細的手拿著黃銅絲製成一根根枝莖,再用絲絨把手工做的紫羅蘭花縛在上麵。
我從沒見過鐵匠唉聲歎氣。他白天需要幹十四個小時的活兒,晚上卻總是樂滋滋的,喜笑顏開,用心滿意足的神情揮動著手臂。他不感傷,也從不知疲倦。也許就算是房子塌下來,他也能頂得住。
冬天,他說他的鐵匠鋪裏再舒服不過了。夏天,他把門扉大開,讓幹草的清香隨風撲進。夕陽西下之際,我總要走到門前,在他身旁坐下。那裏正是半山腰,可以鳥瞰整個遼闊的山穀。耕過的田疇織成一望無際的地氈,消失在地平線盡頭、黃昏的淡紫色的微光裏。有了這副大自然的美景,我們感到億萬分地幸福。
鐵匠喜愛說笑話,他告訴我,所有這些土地都是他的;他還告訴我,他的鐵匠鋪給這一帶供應耕犁已經有兩百多年。這是他的驕傲。沒有他,什麼莊稼也長不出來。平原上,五月碧綠,七月金黃,這塊色彩變幻無窮的織錦有他的一份功勞。他像熱愛自己的女兒一樣愛莊稼,趕上陽光燦爛的好天氣,他便高興地如同小孩子;看到令人發愁的烏雲,他就舉拳咒罵。他常常指給我看遠處幾塊還沒有他脊背大的土地,向我敘述某一年他為這塊燕麥地造的一部耕犁。農忙季節,他偶爾會撂下鐵錘,走到路邊,手遮陽光,馳目四望。他看見自己製造的無數耕犁在啃噬泥土,開出一道道壟溝,前麵,左麵,右麵,到處都是。耕牛緩慢地前行,像推動著千軍萬馬。犁鋒在陽光下閃爍,發出銀光。然後,他向我招手,叫我去看看他的耕犁在做著多麼“神聖的工作”。
所有這些在我的閣樓底下丁丁當當的鐵材,向我的血液裏注進了鐵質,這比服用藥房買來的藥對我更有效。我喜歡這種喧鬧,我需要這種鐵錘與鐵砧碰撞發出的音樂,以便從其中可以傾聽出人生的味道。在被風箱的轟鳴弄得歡騰活躍的房間裏,我的身心逐漸康複。篤,篤——,篤,篤——,這鐵錘成了調節我的工作時刻的愉快的鍾擺。在勞動最緊張的關頭,鐵匠發威了,燒紅了的鐵塊在著了魔似的鐵錘的跳躍下鏗鏘作響。這時,我的手腕也如同感染了一股巨大的活力,很想大筆一揮把這個世界夷為平地。不久,當鐵匠鋪重歸於平靜,我的腦海裏也萬籟俱寂下來。我到樓下,看到那些被征服而還在冒煙的金屬,為自己微不足道的工作深感慚愧。
啊!在午後酷熱的當兒,他是多麼壯美矯健!他上身直裸到腰間,肌肉突出而堅硬,猶如米開朗基羅創作的力感極強的巨大雕像。在鐵匠身上,我找到了我們的藝術家們煞費苦心地在希臘死人的肉體上尋找的現代雕塑的線條。我不自覺地認為,他就是因勞動而變得偉大的英雄,是我們時代的不知疲倦的兒子,是他在烈火中用鐵材鍛造明天的社會。他也用鐵錘來做遊戲。當他開心取樂的時候,就掄起“小姐”,全力以赴地敲打。於是在他周圍,在玫瑰色的爐火的光輝裏,響起一片雷鳴。我仿佛聽見了勞動著的人民的聲息。
我那懶惰和多疑的毛病,就在這裏,在這鐵匠鋪裏,在無數耕犁中間,逃離得無影無蹤。
街頭作家
丹·赫利
25歲時我在芝加哥美國律師協會當編輯,但最大心願是當一名小說家。我經常在早上6點鍾就起床寫作,晚上往往與朋友聊天到一半就突然站起來告辭,說靈感來了,得趕回家去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