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殘夢終成空
當葉企孫於淒苦中悄然作別世界的時候,同儕中蟄伏嶺南的陳寅恪已去世七年有餘。再過一年零一天,病臥陝西涇陽家鄉的吳宓,也將命赴黃泉,在另一個世界與陳、葉等清華好友團聚一堂。
1942年8月,任教於西南聯大的吳宓被教育部聘為英國文學“部聘教授”。按規定,每個學科在全國範圍內隻有一人,本次共選出“部聘教授”十六人,分別是:陳寅恪、陳建功、吳有訓、吳宓、曾昭掄、周鯁生、張其昀、徐悲鴻、李四光、柳詒徵、梁希、湯用彤、胡小石、蘇步青、茅以升、黎錦熙。當年“哈佛三傑”陳寅恪、湯用彤、吳宓同時位列其中,可見“三傑”之說並非虛妄。教育部此舉,對抗戰時期正處於艱難困苦中的知識分子是一個鼓舞。據《吳宓日記》說,清華外文係主任陳福田“首來函(英文)道賀”,但吳認為“此固不足榮,然得與陳寅恪(曆史)、湯用彤(哲學)兩兄齊列,實宓之大幸矣!”[1]
在吳宓心中,此時的陳福田是否內心發點酸水,或假做恭維狀來個貓賀老鼠等,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的學術水平和勞動成果得到了政府承認並賜以榮譽,且與陳寅恪並列齊肩,這是特別引以為豪的。當然,一旦成為部聘教授,也有經濟上的實惠,除由教育部每月支付薪金600元,另外還有每月400元的研究費。而當時一般教授的薪水每月僅為360元,可見這個實惠也確實有點實在的東西。
自抗戰軍興,吳宓由北平轉長沙、蒙自,再至昆明的近六年間,生活過得並不愉快,費盡苦心追求的毛彥文,盡管那個大自己幾十歲的糟老頭子早已死掉,但對吳宓的癡情與數十次透著火辣辣感情的書信不複一言,甚至讓其亡夫熊希齡的同鄉沈從文將不曾拆封的吳宓來信原封寄回,且在信封上注有“永勿來信”的大字以示警告。除毛彥文外,在吳宓心中掀起愛情波瀾的另外幾位女子如K、絳珠、黎憲初、盧雪梅、高棣華、陳仰賢、張爾瓊等等,無一人對其傾心相注。而吳宓在清華與西南聯大的學術地位,也非當年可比。思想文化的差異,對政治、人事認識的不同,以及上下左右甚至同事間的傾軋,越來越複雜的環境變化令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抗戰前的1937年6月29日,《吳宓日記》曾記載過一件令他不快與警覺之事:“12:00方午餐,文學院長馮友蘭君,送來教育部長公函,擬舉薦宓至德國Frankfourt-am-Main之中國學院任教授。月薪僅四百馬克,不給旅費。按此職即昔年丁文淵君所任,原屬微末,而校中當局乃欲推薦宓前往。此直設計驅逐宓離清華而已。蛛絲馬跡,參合此證,則此次係主任易人之事,必有一種較大陰謀與策劃在後,宓一身孤立於此,且不見容,誠可驚可悲矣!”[2]好在此次吳宓還算心中有數,沒有落入馮友蘭等輩設下的圈套而被驅出清華。
抗戰爆發,清華南遷後的1937年11月19日,吳宓一到長沙,就得悉臨時大學文學院設於衡山聖經學院並於當日開學,文科教授需赴南嶽授課。下午,吳宓赴長沙北門外麻園嶺22號清華辦事處報到,5點30分赴湘雅醫院內湖南省教育廳長朱經農宅拜訪。據《吳宓日記》載:“先見朱,次梅貽琦校長出。宓向梅陳述北平近況,及清華被日兵占據情形,甚詳。梅但頷首而已,似頗冷落。宓出。時,雨甚大,宓躑躅泥路中,燈少,昏黑不能見,往返迷途。”[3]
從上述兩則日記所述內容,不難見出清華高層對吳宓的態度,亦可見吳在清華中的地位之尊卑。而這種狀況,到了昆明西南聯大似未改變,1939年11月17日,吳宓在日記中就當日宴會情形又發了一番感慨:“宓深感宓近者與公宴,論年則幾為最老,敘座則降居最末。今晚即然。其上皆校長、館長、教務長、院長,宓僅教授而已。愈可見宓在此世間之失敗而不容戀戀矣!”[4]
此事在吳的內心引起的悲憤之情未平,又出現了錢鍾書被陳福田、葉公超等輩排擠出清華之事。盡管年輕氣盛的錢鍾書曾公開放言“西南聯大的外文係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等狂話,但天生“傻得可愛”的吳宓總是站在愛護後進的角度不以為忤。[5]隻是“太懶”的葉公超與俗人陳福田二人合力設謀,把個狂妄書生兼才子錢鍾書一腳踢出門外,任其流落他鄉。吳宓對陳葉二人向校長梅貽琦進讒言大為不滿,認為彼輩“殊無公平愛才之意”“皆妾婦之道也”,並以悲天憫人的情懷為錢鍾書重返聯大奔走呼籲。但“終憾人之度量不廣,各存學校之町畦,不重人才”而作罷。[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