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當吳須曼提出讓其回陝西老家時,吳宓仍不答應,其理由仍是怕“流氓群眾”半夜持刀闖進門來,圖財害命。群小們對其施加的流言和恐嚇之“深入人心”,藉此可見。吳須曼無法,隻好獨自返回狹西。
1976年,號稱禍國殃民的“四人幫”被打翻在地,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這年12月,吳須曼接到一位朋友從重慶北碚發出的信函,謂吳宓臥病在床已有多日,朝不保夕,有一次從床上滾下來,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曾婆婆發現,其狀甚慘,請家鄉速派人前往探訪。吳須曼憂心如焚,急忙向單位領導請假,於12月30日乘飛機趕往重慶。此時的吳宓躺在床上已不能行動,身體極度虛弱,麵容枯槁,眼窩深陷,神誌有些迷惘,並出現輕度的癡呆症狀,望之令人鼻酸。當吳須曼擦幹悲傷的淚水,再度提出接其回家鄉療養時,吳宓終於說出了“好,回吧!回吧!”幾個字。吳須曼聽罷甚為欣慰和激動,在征得學校領導同意後,立即急電長婿魯予生偕自己的長子王玕火速來渝,並請學院辦理相關手續,幫忙購買火車票。此時吳宓萬餘元的存款早已贖光散盡,所有的錢竟隻有枕頭下的七分硬幣。
1977年1月8日晨,雨雪彌漫,吳家人用一把涼椅綁成滑竿樣的轎子把吳宓抬於樓下,乘學校派出的吉普車冒著風雪,滿懷淒然地離開了文化村,傾注了吳宓17年心血並留下痛楚記憶的西南師範學院就此消失於風雪之中。
吳宓回到家鄉涇陽,先住吳須曼在麵粉廠分到的一間宿舍,三天後在廠外對街租賃一間民房安居,漂泊了60餘載的遊子終於回到了故鄉懷抱。其間,一些親朋故舊前來探望,令吳宓的心靈得到一絲安慰。唯經過長期批鬥折磨,心靈深處的創傷與恐懼難以消除,神誌仍有些恍惚。每次招呼吃飯,雙眼幾近全盲的吳宓都要以謙卑的神態小聲問道:“還要請示嗎?”當家人連說幾遍“‘四人幫’已經打倒,不要請示了”,方才敢碰碗筷。有時夜間驚起並大呼:“快開燈,我是吳宓教授,我餓得很嗬,給我一碗稀飯吃吧,我要喝水……”
1978年1月17日淩晨,在孤獨與驚懼中氣脈已竭的吳宓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一顆承載著民族學術巨量的孤寒之星,於黎明的暗色中劃過天空大地,就此寂滅無息。[80]
絕響
就在吳宓於中國西部鄉間暗夜的屋子裏,神經質地叫喊“我是吳宓教授,給我一碗稀飯喝吧”之時,遠在北京的一家醫院裏,一個瘦削幹癟的老頭躺在病床上,同樣有些神經質地在夜間呼叫:“我老金嗬,我是高級幹部……”接著便是一陣胡言亂語,最後進入昏迷狀態。這個自稱“高級幹部”的老頭,就是金嶽霖。
所幸的是,老金沒有像吳宓一樣就此閉眼西去,而是躺在病床上與死神經三十個回合、六十個重手,拔了一個多月的軲轆後,終於由鬼門關破門而出,從陰間摸索著回到了陽界,爾後直起腰板,大踏步走向了1978年那個明媚的春天。
就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早春,中國的政治寒冰開始解凍,潛伏於河床下層的激流衝破高壓和黑暗破冰而出,於陽光照耀中卷起歡騰的波浪,一個具有曆史轉折意義的新時代業已來臨。衝破禁區,撥亂反正,為冤案平反,知青返鄉,學校撤銷紅衛兵組織,傷痕文學發軔,《哥德巴赫猜想》橫空出世,舉世矚目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等等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事件、口號、宣傳標語,伴著喇叭褲、卷毛披肩發、迪斯科舞曲,構成了20世紀中國第三次曆史劇變的偉大年代。